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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无极回味,心里突地一跳,却是想到了一个平日不敢去想的可能。

虽然是入城后,他们被迫作为夫妻相处,但私底下完全能以师徒相称,只要关上门,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并非夫妻。

为什么殷无极固执地不肯脱下女装,似疯似癫的,偏要贪得那几声明知虚假的夫君,溺在这须臾不醒梦中?

为什么谢衍会因为一些明知虚假的东西愠怒,他明明知道,殷无极的处境一直在他们的设计之中,除非十殿阎罗摒弃前嫌,联手擒他为祭,否则不会遇险,不是吗?

“先生,您的意思是……”殷无极不太敢再唤夫君了。

在他们之间,谢衍永远是最理智的那一个,好似永远不会被打动的仙神。

唯有在榻上,殷无极才能看到他些许其他神情,但大多都是隐忍。他想不到谢衍失控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要引他动情,但又有点怕了。没人知道圣人动情是个什么结果,他怕他的贪婪当真害了他的先生,于是无措地垂着眸,细细地颤。

谢衍给自己倒了三杯酒,才略略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真是奇怪,屠了一整个地狱的恶鬼,他的心湖如一潭死水。回到殷别崖的身边,光是被他这双眸子一瞧,他的心境就动荡起来。

于是圣人无端地恼,“看我做什么?”

殷无极不答,只是轻拨了一下琵琶,宫音替他诉说满心的情。

“你都唤我这么多声夫君了,若是我放任夫人被人觊觎,出言不逊,却是半点愠怒也没有,算什么丈夫。”谢衍道。

殷无极哑在那里,平日什么骚话都敢说的大魔,如今却熄了火,只是怔怔地凝视着他,那双会说话的绯眸里光芒流转,在光晕下好看极了。

谢衍的衣衫上还带着干涸的血。

但平日好洁的他,似乎在贪恋这幽冥下流转的光华,更流连陪伴在身侧,为他温酒的小弟子。

谢衍似乎又回忆起了早年风流不羁的天问先生,他想起了诸般责任加身之前,他也有与殷别崖山海走马的潇洒;也有想起当年夜深读书时,徒弟在他案头睡着时的天真神态。

可惜可叹啊,无论如何感怀,白驹依旧过隙。他留不住殷别崖的少年时,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目送归鸿。

而他的归处,已不再是微茫山。

谢衍执着酒盏,心想,再等一等吧。

良辰佳节,灯影朦胧,且让他的少年,在他身边多待上一会儿。

子时已到。

幽冥的寒风掠过那些摇曳的纸灯笼,鬼修死亡时的幽火,有些执念不深的,也该就此回到天地轮回了。

只是一阵风吹过,那些幽火被席卷着飞向天际,如同一道光海。

光海之下,一墙之隔的宅邸之外,是热闹的鬼市。唯有谢宅亭中,两人对坐着不语。

谢衍饮酒,殷无极调琵琶,却总是调不好。

谢衍见他不懂却强撑,用弹琴的方法弹琵琶,心中失笑,却也不揭穿,就着他弹的曲子下酒。

见他弹错,谢衍甚至还会伸手拨几下弦,临时教学几下,看着小徒弟认真地点头,看样子是真的在学琵琶。

“怎么学的五音,忘光了?”谢衍声音低沉悦耳,却不像是斥责,反倒是一种带着淡笑的揶揄。

“北渊洲无雅乐,我光顾着用剑砍人了,君子六艺里,射术和数术用比的比较多。”殷无极也没否认,只是强调,“我不是忘了,您不记得了吗,是您不给我学琵琶,说多而不精,不如不学。”

“你的强项又不在乐,学个差不多,听得懂我在弹什么就行。”谢衍之前已经很少与他谈曾经,今日兴许是人间佳期,他的话就多了些,“你的长项在剑技、数术、天工墨学、兵法阵学。让你去钻进故纸堆,或是吟风弄月,才是耽误你。”

殷无极已经体会到谢衍曾经教他的东西,在北渊洲到底有多实用。

“先生,我一直记得您教我的‘道’。上古圣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殷无极再度诵起熟悉的名篇,好似在对他许下一个诺言,“……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殷无极垂眸,静静地拨了几声琵琶,他听到一柄琵琶中传出苦难的声音,想起风月楼倾覆的那一天,伶人辗转的悲号。

他理解了谢衍所说“为万世开太平”其中的千钧分量。

谢衍于他,既是师,又是父。他隐忍过,叛逆过,反抗过,又臣服过他的权威。

今日坐在谢衍的面前,他依旧如多年以前仰望着他的孩子。但不同于当年的是,他亦然做出了一点成就,可以不止与师尊清谈典籍,而是从实际出发,真正地谈一些问题与理念了。

于是殷无极又道,“北渊无雅乐,是因为天下为奴的魔洲百姓,苦苦挣扎在生存边缘,何来奢靡享受?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能够过上和平安逸的日子,能够在自己的天空下,弹奏自己的乐器,奏自己的乐曲,而非总是追捧仙门的不要的文化游乐。”

“先生,魔也不是天生就嗜杀,只是没办法活了。魔也不是天生就跪着,我们也是能挺起脊梁,站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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