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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十几年前蔺家的人早就在那场大火中死绝了。蔺家世代清名,为国效死。季瑛,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连这种谎都说得出口,怎么可能和蔺家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忘恩负义,大逆不道……你是要毁了蔺家的名誉。”
“我是要毁了蔺家的名誉,”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但陛下是恨不得蔺家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么看来,还是我更讲道理一点。”
眨眼的时候,面前纷乱的局面仿佛短暂地消失了一秒钟,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热,殿内的烛火烧的很旺,人们的影子拉的极长,他握住刀柄的手更是滚烫,让季瑛疑心自己很快就会失手将它掉落。仇恨已经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在一瞬间感到极度的疲惫。
但他还是握紧了刀。
他不能出事,因为有人在等他。
季瑛随意地瞥了老皇帝一眼,保持着将刀刃抵在他脖子上的姿势,缓缓地站了起来。在他的四周,几乎汇聚了本朝全部的栋梁,当然还有足够在他放下刀刃的那一刻就冲上来将他撕碎的侍卫。这无关紧要,只是提供了数量足以令他感到欣慰的观众。
而这些观众——他们首先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其次在心中闪烁过一个诡异的念头。季瑛的气质格外截然不同起来,仿佛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方才凝结在他唇角的讥讽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褪去了。
他此时面色一片平静,只有幽暗的眼眸深处,仍旧闪烁着稍纵即逝的火焰。他的脸色堪称有点苍白,然而不知为何,动作却格外翩翩有礼起来,就连把刀放在陛下的脖子上时也显得很客气。
那身深紫色的官袍罩着他的身体,但人们恍惚间却好像看见了某个一身白衣的世家公子。
“还没有人想起来吗?”季瑛轻声说。
“你……你——”
人群中有人脱口而出,他随意地望过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文臣。年纪大到绝对曾经见过他,或许是在哪场诗会,或者是单纯的世家宴会。但那人立刻噤声,仿佛脱口而出了什么禁忌。随着这声一出,越来越多的人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情,但人群中却是一片死寂。
季瑛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这比他想的还要难。
让他们承认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又或者承认世所公认的佞臣,毫无廉耻的走狗,也曾有过清白干净的灵魂。
陛下已经不挣扎了。他脸色铁青,死死地抿着嘴唇,在他的刀下缄口不言,季瑛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用手指慢慢地摩挲着刀背,思考些什么。他在想如何自证,如何让所有人能够承认过去的一切,如何让陛下开口。但这一切都太难了,考虑到他现在的形象,简直不可能。
他忽然言简意赅地、突兀地说,“我原来不姓季。”
这句话没头没尾,算不上真正的坦白。
然而今年刚刚提拔的新科员外郎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完全把他视为朝廷的渣滓,一切罪大恶极之人里为首的那个。他方才确实有过动摇,但季瑛此时的举动毫无疑问称得上丧尽天良,于是他喊道:
“你这个悖逆之徒,这又算是什么狡辩。你不姓季,难道还叫蔺瑛不成?”
季瑛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安静地站在人群最中间,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漆黑的长发微微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然而他没法空出手去把它拂开。不仅是他,当姓氏和这个名字被拼在一起时,场面上最后那根弦瞬间绷断了,殿内的空气似乎愈发稀薄,以至于连烛花都颤了颤。
“蔺长公子……”人群中终于低低地响起这个声音,“曾经那个天下第一君子?——不,根本不像——可若是细看,似乎有点……这怎么可能,简直荒谬透顶?”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季瑛没有一点新的动作。当然,刀还架在陛下的脖子上,老人迅速地说了一句“你疯了”,随后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群。不知为何,季瑛仿佛确实留给他们了讨论的空间,而没有为自己做哪怕一句的辩白。
他清晰地听见了很多声音。
“这简直是侮辱!”有人义愤填膺,“我是记得蔺公子的,他和这等宵小之徒没有一丝相像。季瑛季瑛,你简直令人恶心透顶。”
“蔺家可是簪缨世家,”也有人悄悄说,“季大人……他做的事情可是人尽皆知,贪财好贿,屠戮忠良。我是不信的,若真是,那可把蔺家的脸都丢尽了。”
“莫非真有什么隐情?”猜测声渐起。
“他只不过想要为自己开脱……”
“要是蔺家人看到这一幕,恐怕恨不得把这等不肖子孙就地正法。”
“听说当年就是他杀了……简直是狼心狗肺……”
“话是那么说,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越来越多的质疑声传来,奇迹般的是,季瑛的手反而比之前更稳了,他将这一切声音都收在耳中,只觉得胃里有某种情绪在扭曲地翻涌。就差一点了,他告诉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过程,你必须要坚持把这一切完成。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梗在了喉咙里。
季瑛缓慢地将视线向下移,随后,他对上了老皇帝的那一双眼睛,一双写满了恶毒的嘲讽的眼睛。他们都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会发生。事实就是,陛下已经用这些年的时光彻底地摧毁了蔺英这个人,敲碎他的骨头,用墨汁染黑他的血肉。有谁会相信?
对方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能毁掉你。
“而我能杀死你。”
季瑛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轻声说,觉得这声音陌生得甚至不像从自己的声带发出,不过这句话的效果却立竿见影。老皇帝的脸色一下子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