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60(第26页)
因为刻意放低了声音,没有人能听见陛下对唯他命是从的走狗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季瑛的神色在深紫色官袍的映照下格外惨白,他身上绣满的蛇虺永远择人而噬,此刻仿佛将锋利的獠牙对准了它们的主人,使得他愈发面无血色起来。
“你在替他隐瞒什么?”
陛下的声音仿佛落在他身上的霹雳,“楚怀存又认出你了吗?他根本没有。季瑛,狗都知道主人的怜悯和恩赐才是值得摇尾乞怜的事,你却瞒着我这么大一件事,下贱到上赶着给他当狗。你知道吗?我本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端王的话,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季瑛低低地垂着眼睛,脖颈弯出了一个脆弱的弧度。
“你说,”陛下包含恶意地开口,“楚怀存当个宝贝供着的秦桑芷,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
这句话直冲着诛心去,皇帝满意地看见季瑛的瞳孔微微一缩。他压抑住手指发痒的感觉,就在季瑛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命令身边的内侍带人去杀死他在乎的族人。被背叛的愤怒甚至要甚于他对楚怀存的愤怒,一切本该在他的掌握之中的。
若早知道季瑛才是楚怀存的命门,那么楚怀存又怎么会直到现在仍旧是他的心头大患?
陛下的反应当然至关重要,不过殿内早已乱成一锅煮沸的粥。既然坐实了楚怀存的反贼身份,留在殿内的楚相的人也飞快地被控制起来,端王舔了舔嘴唇,接着说:
“楚怀存此人狼子野心,既然今日诸位都已经知晓,便知此人为国大祸,不可不除。”
“端王的意思是——”
这段时间销声匿迹,蛰伏至今,端王简直花了卧薪尝胆的心思,就是为了把手中这项要害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他颇为自得、又无比仇恨地说:
“楚怀存即使一人势大,也敌不过天下人的公义。何况,今日就是最好的时机。父皇,今日赴宴的武官都不被准许手持兵器入内,楚相一向以剑法闻名,然而此时他的剑已经被收归库中了。不如在座诸位齐心协力,我已将端王府的亲兵调动过来;未若陛下急发一白羽令,再召来千百精锐,趁此机会,先杀楚怀存,才慢慢处置他的余毒。”
皇帝的视线一点点移到这位皇子的身上。
他威严庄重地坐在龙椅上,但那双手已经要暴出青筋。他将调用兵甲的令牌从袖中抽出,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淡淡地开口:
“季瑛,把它捡起来,交给端王殿下,叫他去调兵。”
季瑛就像是站在他面前的一具没有灵魂的偶人,他空洞的眼睛仿佛对所发现的一切都缺乏反应,直到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从那具空壳中流露出一点称得上是情绪反应的东西。他右手的指节轻轻抬起,仿佛下意识要顺着陛下的指令去办。
然而就在这时,发生在宫廷内部的动乱终于迟钝地席卷到这一处金碧辉煌的前殿。
沙尘暴从形成到蔓延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但它的爆发只需要一瞬间——一个身上血迹斑斑的侍卫忽然冲进殿中,他这辈子或许是第一次当着皇帝的面说话,身上的血不是他的,但他却发抖得不成样子:
“有刺客——”
他的第一句话甚至是有气无力的,这让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于是他紧接着喊了一句:“有刺客潜入了御花园,正冲着金銮殿来!陛下,陛下……”
他说的其实是错的,比如楚怀存真正的目的地是宫廷旁侧的角门,但仅仅只是朝着这个方向移动,就会轻而易举地被误认为要对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老人有危险的图谋。何况这不能怪他,宫里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蔺家的存在,他又怎么清楚刺客护送的轿子里有什么呢?
他只能比比划划:“还有一座很大的马车,里面大概是更多的刺客。镇北将军已经赶过去了,楚相也是,陛下!”
报信的年轻人只知道镇北将军得到消息赶来,又听说楚怀存和将军待在一起,他这么说纯粹是下意识。随后他一时觉得头重脚轻,重重地叫了一声,便倒在金銮殿的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他倒在离季瑛最近的地方。裹在深紫色官袍中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去动手摸索,随后才直起身来,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仿佛强行压抑下感情的平静:
“他受到了惊吓……”
季瑛自然而然地起身,殿内的文武百官今日已经被一个惊人的消息轰炸,随后又遭遇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变故,就连端王殿下也流露出一点茫然,迟疑着不知是不是该按照原本的计划走,还是把重心转移到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身上——但他绝不愿意放弃目前的成果。
何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已经做到这地步了,今日不除楚怀存,还能待到何时?
端王也顾不上更多了,他飞快地上前几步,没等季瑛按照陛下的旨意屈身捡起令牌,就自己弯下腰将它拾起,随后便匆匆地要往殿外赶。没有人拦他,毕竟此时留在殿中的人也需要一点安全感,恨不得把这位前太子殿下所准备的兵卒调动到眼前才能放心。
至于当前这位太子殿下……他恐怕已经哑口无言了。
殿内的混乱场面可以想象,不过,陛下身边的侍卫也迅速地反应过来,把守住了大殿的门扉。室内原本的歌舞已经停下,侍女的石榴裙仿佛被风雨吹打过一样,全都四散在了各个角落。宴席的酒菜才吃到一半。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身边有无数高手保护,此时姑且恢复了镇静。这个老人本不至于预料到自己生辰时遭到这么多打击的。他倚靠在明黄色的座椅上,呼吸沉重而灼烫,眼睛却亮得恐怖:
“端王带着朕身边的人出去调兵,”
陛下说话时,喉部因为紧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诸位爱卿何必惊慌,这里由重兵把守,大内高手坐镇,容不得旁人造次。朕是天子血脉,天下正统,那些妄图妖言惑众,悖逆狂妄之人,难道真敢和天下人作对?你们要选一条正确的路。”
他语带警告。
殿内的人不乏有楚相党羽,甚至不在少数。但他们此时内心闪过这个念头,依旧觉得可怕。朝廷就是这样一个所在,陛下看见了他们瞳孔深处的恐惧。他端坐在龙椅上,此时的心情甚至因为重新感受到掌控的愉悦而平复了许多。
而季瑛非常自然地向上走了一步。
不是没有人看到,只是人们没有那么在意。在如今混乱的光景中,皇帝作为场上唯一的权威,他的力量几乎是不可撼动的。而季瑛,鉴于陛下并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出他的愤怒,所以在大部分人眼里依旧是陛下忠心耿耿的走狗。
这不怪他们,就连陛下恐怕也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