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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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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哭声震天,赵瞻还在转达他们的诉求,但江永已不再关注。城是不可能献的,难民也绝不能杀。然而若他们成为匪徒的犬马、家奴、挡箭牌,这箭到底要不要放?放,则丧民心,动军心,不放,则长敌焰,损己力,实在是进亦难,退亦难,绝无两全之法。江永绷紧了全身上下的每根经脉,只听董齐在耳边高声疾呼,“江先生,城中是将士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一旦开门迎贼,何异于纵虎狼入羊群,彼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全系于他人之手,秋毫无犯之诺岂能作数!江先生,万不可犹豫啊!”

回应他的仍是波澜不惊的声音,“李立本呢,让他把抓到的奸细带上来。”

董齐明白江先生守城之意已决,当下点头称是。然而一想到城下的百姓将因此命丧黄泉,心底如坠千斤。待他艰难地走下城梯,满脸已是冷汗涔涔。

一开始被丢下城头的是十几颗血肉模糊的头颅,颈下刀口平整,眼睛还未闭牢。随后是被肢解的手、脚、臂、腿、躯干,甚至于手指、脚趾、心肺、肝肠……难民被扑面而来的血气咽住哭声,全身筛糠般颤抖。他们惊恐的眼神与屠宰场的牲畜无异,而瘦骨嶙峋的脊背之后,则是更加贪酷、更加残暴、更加躁狂的猎人!鲜血淋漓的酷刑很快在敌军中引起极大骚动,一时间人喊马嘶,行阵凌乱。如雨箭矢蔽天而来,城头的弓弦亦嗡嗡作响,四散而逃的难民全被利箭贯穿,倒下的尸体划出一条界线,无数匪徒倒在其后,迭成一座座山丘。殷红的河水从山上流下,漂起弓箭刀棍。一轮互射过后,双方弓弩尽绝,教匪再次朝城墙发起冲锋。他们身扛木板,手持工具向城墙冲去。滚木礌石砸在桌案上嘭嘭作响,不时有断木裂骨、惊叫惨嘶之声从城下传来,但铁钎木刺仍不断插进砖缝,带出尘土。但有砖石脱离,便是数十人争抢,只因那一块城砖可在领众(注7)处换三两白银。城墙后有长沙军民屏息以待,一俟敌人打开缺口,立刻用土包砖木填塞……吉王府的太湖石与楠木柱都扔了下去,继之以灰瓶(注8)与热粥,滚滚热浪自城下腾起,惊呼声随即化为震彻天地的凄号——然而他们注定要痛苦的死在此处,无数弓弩已经指向他们的后背,任何回头逃跑的人都被无情射杀。守城之战从正午一直打到夜幕完全降临,直到灯火高悬,兵戈声息,江永才松开紧握剑鞘的左手,领江泰、董齐一行人走下城楼。

依战前定下的规矩,一垛当守以一兵,若遇伤亡,需有人立刻顶替。一日激战之后,南门城上的守兵已更换几轮,阵亡及重伤的士兵被抬进城中,尚能行动的伤员经过简单包扎,如今正靠在城垛后修整。江永走过不绝如缕的呻吟,躬身同他们稍作交谈,又见几名百姓将煮好的饭菜送上城头。走在最前的应是店中掌柜,一看到江永,立刻跪到他面前,“草民陈邦福叩见总督老爷!”

“快请起,”江永虚扶一把,又问道,“今日城上是贵店供饭?”

陈邦福点头哈腰,“回老爷的话,正是小店。”

“吃的都是什么,让本官看看。”

“是,”陈邦福忙叫手下揭开盖子,将准备的饭菜摆到灯光下,“衙门规定各家挨号送饭,白天两顿饭,夜送一顿粥。小的为各位兵爷备了米饭和熟菜小菜,总督请看——”

江永俯身察看,满意地点点头,“尔等纯良忠愤,踊跃急公,江永在此多谢了,”他拱手致意,“还请先为伤员分发饭食,本官还要巡城,便不多奉陪了。”

“煜阳,来此作甚?”

正因登城不得而急得团团转的赵煜阳忙迎上前去,“恒之叔叔,”他恭敬地向江永作揖行礼,“我……我来找二叔,他还在城上吗?”

“仲远尚在协助知县安排值守,估计你一时半刻见不到他,”江永招呼道,“走吧,随我去巡城。”

煜阳点头称是,忽又斟酌着开口,“恒之叔叔……”

“怎么了?”

“恒之叔叔,您能否也许我登城作战啊?侄儿射艺武功尚能拿得出手,论杀敌报国,一点也不会比民兵差……”

“总督府令,城中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需轮流上城随官兵御敌。你还未满十四,不在征召之列。”

“可……”

“煜阳,打仗不是儿戏,岂可凡事随你心意?”江永面色微沉,“城中有百事亟需料理,尔等学子尽可张榜宣传以安抚民心、担水砍柴以照顾老弱、挖土运石以协助城防,何必以弱搏强,为力所不及之事——煜阳,我所指非你一人。长沙千余学子,固有力能扛鼎、射艺超卓之人,然若为他们开此特例,我又如何劝阻其余少年意气用事、争相效仿?”

略感失望的赵煜阳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好,随江永沿城墙巡察。不远处挖有深四尺许的大坑,一口大缸深埋其间,缸中卧着一名老人,听到地面的响动,猛然坐起身,“是江总督吧?”他抬起头,灰白的瞳仁不映寸光。道是瞽者听力奇佳,今特被请来此地,正为监听城外贼军的动静。

“正是,老伯,您辛苦了——唉,您不必上来,我就在这说几句话,”江永蹲在缸边,探头朝里问道,“老伯,您能听见外面挖地道的声音吗?”

“两丈之内没有问题,只是白天仗打得厉害,我整个耳朵被灌得嗡嗡直响,到时就听不清锄土的声音了,”老人答道,“那些人狡猾得很,晚上不挖地道,就怕他们用打仗做掩护,在白天偷偷地挖。江总督,您要多多提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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