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新婚燕尔(第2页)
果然,手上红喜字上刷的浆糊已经干了,奶奶抢过去又在上面刷了一些浆糊,索性不再用我,亲手把喜字贴到了门上,然后说:“你跟芹菜的事情我一手做主了,芹菜的爹娘都不在了,我就是她的爹娘,你爹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也是你的爹娘,吃过午饭就拜堂。”
我这才彻底明白,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奶奶所作的一切都是给我们拜堂做准备。
“芹菜呢?”我问道。
“守娘家窝窝呢,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拜堂,你不能再见芹菜。”
“那我干啥呢?”
“你出去买两根红洋蜡,昨天忘了,赶紧去,回来吃中午饭,吃完了睡一觉,晚上就拜堂。”奶奶塞给我两块大洋,临出门又叮咛我:“零钱想吃啥买一些,晚上在洞房里填牙缝。”
那天我一上午往外跑了好几趟,红洋蜡买回来,奶奶又说忘了买鞭炮,我跑出去买了鞭炮回来,奶奶又说忘了买烧酒、洋糖,等到我买齐了,腿也快跑断了。过后我回想那天的种种情景,恍然奶奶为什么会那么忙乱,因为奶奶自己也都没有跟人拜过堂,因为奶奶自己也实在是高兴激动,所以,她也有些乱套,结果就是我不停地跑到外面买东买西。
午饭奶奶让我自己在灶房吃,她盛了饭菜端到她的屋里跟芹菜一起吃:“吃完把锅碗扔这就成了,你抓紧时间睡一觉,等到天黑就拜堂。”
那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结婚仪式,堂屋里的桌上供着我爹娘和芹菜爹娘的牌位,桌上点燃了两根红蜡烛,几个碟子里盛着糖果,那是供给我和芹菜爹娘的。正面的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红喜字,虽然没有亲朋好友、贺喜宾客,但是这满堂红色倒也令人觉得喜气洋洋。奶奶也换了一身新衣服,上身是蓝底碎花的大襟褂子,下身是一条黑裤子,脚上穿着上一回从北平内联升买回来的黑布鞋,鞋尖上缀着一朵牡丹。
“从现在开始也不能跟芹菜说话,记住了,一直到进了洞房,才能说话。”奶奶唠叨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讲究和忌讳,带着我去了她的屋子。
芹菜穿着红底蓝碎花的衣裳,腿上是一条翠绿的裤子,我还认得,这正是在北平瑞蚨祥买的甩货。当时买的时候芹菜不太喜欢,说是太俗艳,是奶奶坚持要买的。现在我才明白,她当时坚持买这身衣裳就是要在今天用。芹菜的头上还顶着一幅红盖头,红盖头当时并没有买,可能是回到海宛以后,奶奶才置办的,也许是家里以前就有的。
芹菜低头盘腿坐在炕上,她的头发已经用一根银簪子在后脑勺上盘成了髻,髻上还插了一朵红绢花。奶奶叫我跟她一边一个搀扶着芹菜,把她领到了堂屋,然后又让我和芹菜一边一个站在两旁,她自己先到了供奉着我和芹菜父母牌位的桌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师傅、师娘,芹菜爹娘,你们都不在了,我在这里给你们跪下。三娃和芹菜今天就要成亲,我代你们做主,希望你们能保佑他们一生平安,一生快活,多生娃娃,死者为大,我在这给你叩头,请你们祝福两个孩子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奶奶说完,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把我和芹菜领到了桌前:“给你们的爹娘跪下。”
我和芹菜乖乖地跪下,我们俩跪下之后,奶奶的角色马上由家长变换为婚礼司仪,她站在一边下达指令:“给你们的爹娘磕三个头。”
我便和芹菜给桌上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转回身来,给天地磕三个头。”
我和芹菜便转回身来,面朝外又磕了三个头,奶奶又命令我们:“面对面夫妻对拜。”
执行这条指令出了点差头,芹菜的脑袋被盖头蒙着,可能转得晕了,弄不清方向,转的方向面朝墙背朝我,奶奶急了,冲过去把芹菜掰了过来:“咋这笨呢。”芹菜扑哧笑了,奶奶连忙捂住她的嘴巴:“不准出声,出声就把福气泄了。”然后再次下令:“夫妻相对磕头。”
我便跟芹菜两个人互相磕了三个头,这功夫奶奶自己转回到桌前,站在我爹娘和芹菜爹娘牌位的前面:“再转回身来,谢媒人、谢证人、谢亲人。”我差点笑出来,奶奶倒不含糊,一个人竟然身兼数职,把媒人、证婚人,还有所有亲朋好友都代表了。
我和芹菜忙不迭地给奶奶磕了三个头,奶奶受了,然后说起身,我们俩就站了起来,可能跪得时间久了,腿发僵发酸,我俩同时趔趄,奶奶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扶持住了我们:“笨蛋,就这么点时间都忍不了。”然后变戏法一样拎出一瓶酒,两个碗,给每个碗里倒了半碗酒:“新人喝交杯酒。”
我和芹菜接过碗,芹菜一手撩起盖头,一手端着酒碗往嘴边送,我则方便很多,一口就干了碗里的酒,奶奶抽了我脑门子一巴掌:“急啥呢,这么喝酒不算交杯酒,重来。”
芹菜听到奶奶这么说,就把酒碗停在嘴边不往下喝了,等着重喝。奶奶又给我倒了半碗酒,然后扯着我的胳膊绕过芹菜的后脖颈子,又扯着芹菜的胳膊绕过了我的后脖颈子,把我们俩的酒碗对到我们的嘴边:“好了,喝吧。”
我和芹菜以这种姿势喝酒非常艰难,虽然碗里的酒喝干了,却也闹了个沥沥拉拉胸前、衣襟上都沾满了酒渍。奶奶接过我的碗,斟满了酒,递还给我:“敬媒人一碗酒。”我连忙把酒碗双手捧给奶奶,奶奶接过去一干而净:“再敬证婚人一碗酒。”芹菜连忙把碗斟满,奶奶接过去又是一干而净。第三回我已经明白了路数,主动斟满酒碗,双手捧给奶奶:“敬亲朋好友一碗酒。”奶奶接过去还是一干而净。
三碗酒下去,奶奶面红耳赤,眼睛却泪汪汪地,芹菜有些不知所措:“奶奶,你咋了?啥事情惹你不高兴了?”
奶奶笑着说:“傻娃娃,今天是你们的大喜,奶奶高兴得了不得,从今天以后,你们两个就成家立业了,今后有没有奶奶,你们都能独立门户,相互依靠,奶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我也算对得起师父师娘,对得起芹菜的爹娘了。”奶奶笑着,眼里的泪却顺着面颊往下流。
芹菜掏出手帕给奶奶拭泪:“既然高兴,奶奶就别哭啊。”
奶奶笑着,泪水却仍然流着:“奶奶没哭,这不是哭,是高兴。”
能够成婚,美梦成真,只是这美梦成真来得过于轻松、突兀,以至于我跟芹菜的兴奋、喜悦和激动就像飞速旋转的陀螺一样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所以,我们的行为也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木讷和僵滞,自始至终我们俩都像舞台上的木偶,奶奶就是这场戏目的导演和牵线人。可是,奶奶伴着欣慰、兴奋笑容流淌的泪水,却让我们蓦然醒觉,对于奶奶来说,我们的生长、培育、成熟就是命运赋予她的重载,今天,就如长途跋涉的驿站,奶奶终于可以暂时放下这一直压在她肩头、心里的重载,歇一口气了。
这突兀而来的觉悟,让今天这巨大的喜悦突然有了沉重的悲情,芹菜抱着奶奶哭了起来,我也被感染得泪流满面。奶奶反过来安慰我们:“别哭,娃娃,别哭,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要哭。”
奶奶拍了我一巴掌:“笨蛋,哭啥哩,该高兴,该高兴,走,奶奶送你们入洞房去。”
奶奶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芹菜,从堂屋出来,刚一出门,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瓜娃站在门外,鼻涕眼泪的就像患了重感冒,正满脸惊愕的看着我们。
奶奶惊问:“瓜娃?你啥时候回来的?站在这里干啥呢?”
瓜娃的回答令我们啼笑皆非:“我回来一阵了,奶奶,你们过家家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