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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晃,开春了。首先是院墙上的迎春花突然黄艳艳地缀满了墙,再是红杏从墙外伸出头来,青蛙叫,蒲草生,葡萄细看也开始打苞发芽。村里的路也修得有模样了,挖开填上了石灰和石子,说是按水泥路的地基处理的,以后有钱了直接铺水泥。路再好,他金满仓还是个瘸腿,有啥意思?
金满仓拆了石膏后去过县医院几次,拍片,医生说他的骨头长得不好,有发炎迹象,得长期休息,因为髋关节这地方很难恢复。医生还吓唬说,你腿要练,腿上的肌肉有萎缩的现象。
许会计通知金满仓去村里开会,说是学习。袁世道的“红鸡公”把他驮去的,去了才知道是学习邓小平同志南方谈话。小平同志的南方谈话引起了大家的热议,学习之后洪家胜说:“我最欣赏南方谈话就是要放开胆子,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我看,讲话的核心就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说啥都没用,对咱们一个穷村来说,农民富了才是硬道理。”
马三爷说:“小平同志的讲话我读了许多遍,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我们再耽误不得了,不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动摇不得。真是斩钉截铁!”
许会计说:“三爷的基础打得好,这一届支部,扎实发展经济,路看着修起了,葡萄产业渐渐成形了,洪书记的领导风格符合小平同志的讲话精神,小干部,大格局。”
毛标说:“许会计你会夸人。”
许会计说:“夸人不是夸张就行。”
马三爷说:“形势大好,形势逼人。修好的路是一条致富路,致富路是康庄大道,大道上不能四平八稳,该跑的跑,该飞的飞。你们干什么,我马三爷都全力支持,为你们喝彩!想想你们这一届结束后,给乡亲们带来了什么财富,这样,才能铆足劲儿干!”
钢子仔细瞧着报纸,说:“其实吧,小平同志还说了要走新路,干新事业,我认为我们修了路,但村里还有哪些致富的新路,咱们还得找找。”
洪家胜说:“所以大家要想办法嘛,三爷说该跑的跑,该飞的飞,我体会小平同志的讲话,就是步子要迈大一点!”
金满仓举着拐杖说:“我的步子是迈不动了。”
马三爷说:“满仓你不要泄气,腿会好的,我要表扬你,你在村里就是一个会飞的人物,没你,就没有咱们村的葡萄,没有葡萄,就没有我们村的新面貌,没有我们村富裕的新生活。”
大家都劝金满仓好好养伤,一定会东山再起,新的一年要盘好葡萄协会,葡萄的技术还得靠他。
金满仓说:“我还是让出这个会长吧,我力不从心,拖了大家的后腿。”
钢子说:“你管技术,你真不能走了,我们抬你到田间地头搞指导。”
马三爷说:“这个好时代你们是赶上了,我那时候,你们都晓得,谁家在湖滩点种几窝南瓜,就得扯掉,规定只能养两只鸡,养三只鸡,就得割资本主义尾巴。当时你们恨我恨得牙痒……”
洪家胜说:“时代所限,没谁恨三爷。我感到小平同志南方谈话之后,大家的机会来了,只要政府好生引导,土地承包政策不变,在基本农田之外,咱们想把自己的地种成啥样就种成啥样。”
会上大家提了许多想法,特别是葡萄产业的发展、风险、对策,还有啥好致富门路,讨论得不亦乐乎。
说是说,葡萄园里的活还得干,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落下,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马虎,葡萄这东西人来疯,高兴了直往上蹿,跟火焰一样欢实。新梢生长,要绑枝、松土、上肥,还得施一次叶面肥,打一遍石硫合剂,以杀灭越冬病菌和虫卵,再就是整枝、抹芽……
金满仓等天气暖和点,就开始在小院里试着夹起拐杖走路。走了几步,腿还是疼痛难忍。金满仓想,得过这一关,可能是许久没走了,这腿得重新适应人的重量。他额头虚汗滚滚,疼得咬牙切齿。一个踉跄,“咚”的一声,像截木头摔倒了,他抱着一根葡萄水泥立柱想爬起来,但腿使不上劲,自己恨自己,大喊大叫。从地里回来的余翠娥进屋,看见丈夫在地上,就问是怎么了。
“扶我起来!”
余翠娥将他拖起来,他晃晃悠悠地拄着拐杖喊:“跟死了一样!”
余翠娥问:“你说我?”
“说我自己!滚!让我走!”他自虐地快步走了几步,那个疼就是往死里疼的,他就是想死,结果又摔在地上。
这不是破罐子破摔吗?余翠娥赶紧制止他胡闹,又去拉他。拉起来,他挥起拐杖猛地扑打头上的葡萄藤,新生的嫩叶纷纷落下。
“你疯了!你疯了!”
余翠娥去缴他的拐杖,按他坐下,弄得气喘吁吁。
金甜甜和洪大江放学总是一起走,听见院子里她爸高声嚷嚷着,一瞄,看到了金满仓在院子里乱踢乱打,洪大江说:“你爸咋的啦?”冲进去就一把抱住金满仓,“叔,你怎么了?”
这伢已经长大成人,个头很高,有一把力气,抱着金满仓让他动弹不得。金满仓那时已经六亲不认,照着洪大江的腰就是一拐棍,并喊:“滚,大江!小心揍死你!”
洪大江挨了一棍,腰都软了,被余翠娥推出了门,还听到余翠娥说:“你真是狗撵耗子多管闲事!”
余翠娥关上了门,金满仓也闹累了,吼着喉咙喘气。余翠娥说:“你这个样子连小伢都看笑话,大江回去了,不晓得怎么讲咱们。”
金满仓说:“他讲嘛,他向全世界讲,又怎么样?说隔壁的金满仓疯了,腿摔断了,疯了,那又怎样咧,来杀我么,来抓我么?”
余翠娥和甜甜把浑身颤抖的金满仓强行弄坐下,余翠娥希望他平静下来,对女儿说:“给你爸倒杯水。”
金满仓说:“酒!”
余翠娥说:“水。”
金满仓硬要酒,金甜甜就倒来了一杯酒,金满仓将酒一口喝下。
余翠娥把金甜甜拉到一边说:“甜甜,你真不懂事,你让大江到咱们家里来干什么?他们家总想看我们笑话,春节连肉也不让我们吃,你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