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同死不同(第5页)
李言当下说明了原因:原来唐朝以《唐律疏议》为刑事法典,其中规定有所谓的十恶制度,列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十条为最严重的罪行,不享有赎、免等特权,即后世所谓“十恶不赦”。其中的恶逆中奴婢、部曲杀主尤重,不但遇赦不免,且会牵连家属、亲族,不依秋决之例。绿翘虽死,但一旦她弑杀主母裴氏之事败露,其家人依旧会受到牵连。鱼玄机必是想要保全绿翘亲属,所以才主动承担了罪名。
尉迟钧道:“如果绿翘犯了十恶重罪,鱼炼师主动承担罪名,不一样也要牵连她自己的亲族么?”国香道:“鱼姊姊自从慈母去世,便再无亲人在世。”
李言道:“并非仅仅如此。绿翘与鱼玄机地位身份不同。绿翘杀死裴氏,是奴婢杀死主母,是重罪中的大罪,起码要株连三族。但鱼玄机杀死裴氏,不过是普通的杀人罪,不在十恶之中,最严重不过判她一个人死刑而已。”
听了这话,裴玄静一时陷入了沉思。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近仁始终是那样一种无可奈何的眼光,因为他知道这是鱼玄机自己的选择,无可挽回。那么她呢?是要继续寻找证据力证鱼玄机无辜,还是要顺从她本人的心意,让她心甘情愿地为绿翘做最后一件事情?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真是太复杂太离奇,不适合这种时候来想,看来这一切都是天命。
一旁尉迟钧急促地问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鱼炼师背负上杀人罪名?”
裴玄静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若是能说服京兆尹法外开恩,不必要牵连绿翘家人,事情应该有所转机,便道:“走,我们再去找京兆尹。”
李言叫道:“玄静……”却是欲言又止。裴玄静心急如焚,便道:“夫君有话不妨直说。你我已结为夫妇,王子殿下与国香也不是外人,何必如此见外。”李言吞吞吐吐地道:“这件案子,我们……不宜再管了。”裴玄静昂然道:“我不能眼看着鱼玄机无辜背上杀人的罪名不管。”李言为难地道:“我知道你与鱼玄机一见如故,可就是因为她是鱼玄机,所以局面才更加复杂。”裴玄静道:“别说我与鱼玄机一见如故,就是普通的人,无辜被冤枉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李言道:“可是我们实在管不了。”
尉迟钧问道:“李将军,莫非你也相信是鱼玄机杀了裴氏,又杀了绿翘、陈韪灭口?”李可及抬头看了看天,喃喃地:“恐怕是又要下雪了……一场大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交给国香道:“这是鱼炼师让我转交给小娘子的。”
众人围过来一看,却是一首诗,名为《赠邻女》。昔日鱼玄机住在鄂州时,便是与国香为邻。诗云:“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国香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忍不住啜泣出声。裴玄静喃喃道:“好一个‘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国香,炼师是在劝慰你不必为左名场这样的男子再伤怀了。”国香一时无语,只有泪水潸然落下。
李言试探问道:“李将军,我大唐自贞观以来,一直本着法务宽简、宽仁慎刑的精神。裴氏虐待鱼玄机在先,就算是鱼玄机毒杀了裴氏,也是情有可原,应该不会判死刑吧?”李可及继续仰头望着阴霾的天空,沉默不应。
裴玄静蓦然有些莫名生气起来,道:“我们走吧。”
正欲往京兆府而去,李可及突然道:“等一下!如果你们要救鱼玄机,现在该立即去大明宫找同昌公主,请她出面向圣上求情,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裴玄静惊道:“将军的意思是?”李言道:“就算鱼玄机被判死刑,也该到秋后处决。”李可及终于急了,嚷了起来:“你们还不明白么?鱼玄机已经危在旦夕!她今日就要死了!”众人一时愣住。
裴玄静与国香、尉迟钧赶到大明宫望仙门前时,正遇到一名骑士快马从宫门驰出,直冲过来。三人急忙闪到一旁,差一点儿便被快马撞上。裴玄静从国香手中取过纹布巾,走过去交给卫士,说要求见同昌公主。卫士根本不予理睬,只挥手将她赶开。
正苦无对策之时,忽见李梅灵兴高采烈地奔了出来,叫道:“国香,你来了!”国香大诧,问道:“公主,你怎么知道我们到此找你?”李梅灵道:“适才李可及满头大汗地跑来告诉我,说是你们要来找我,我听了很是欢喜,便赶出来了。”三人料不到李可及会如此,均大感意外。
国香不及闲话,便哽咽着道:“公主,我来找你,是有要紧的事想找你帮忙。”她知道自己一时说不清楚,便向裴玄静使了个眼色。裴玄静便简短说明了鱼玄机无辜被判死刑的经过,希望公主能为她说几句好话。
尉迟钧见她如此口无遮拦,急忙拉了拉她衣襟,示意她不可乱说,以免惹来杀身之祸。李梅灵看了国香一眼,虽然惊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裴玄静知道同昌公主单纯浅薄,跟她讲一大堆道理也没什么用处,唯独用真情才能打动她,便恳切地道:“公主,人命关天,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公主身份尊贵,却能与国香一见如故,情若姊妹,而国香与鱼玄机也是姊妹相称。
佛祖有云:‘百世修来同船渡。’请你哪怕看在国香这一点情分上,帮一帮我们。”尉迟钧也道:“公主,裴家娘子与鱼炼师相识未久,她如此尽心,不过是不愿意看到有人含冤而死。”李梅灵心中挣扎得厉害,不断环视三人,又见国香始终泪光涟涟,焦急万状又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迟疑许久,终于道:“那好吧,我去试一试。”
及至李梅灵离开,尉迟钧见裴玄静眉头紧锁,深为忧虑,便安慰道:“娘子不必过于忧虑,鱼炼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国香道:“裴姊姊,为何你夫君坚决不肯陪你前来,反而是王子殿下如此仗义?”裴玄静叹了口气,正欲开言,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惊讶地道:“下雪了!”
却见李梅灵去而复返,神色沮丧。国香叫道:“公主,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她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皇帝不肯答应么?”李梅灵道:“不是……我还没有见到父皇。刚刚遇到枢密内臣,他说处决鱼玄机的诏书已经派使者发出去了。”尉迟钧叫道:“呀,使者会不会就是适才险些撞到我们的那名骑士?”裴玄静二话不说,转身便往京兆府赶去。
鹅毛般的雪花正飘飘摇摇,纷扬而下。似乎总是在天气与人心最寒冷的时候,雪花才会落下。
此时此刻,在西市的刑场上,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群。
围观的人没有以往看到杀人的兴奋和欢呼,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看台上的美丽囚徒。鱼玄机面向人群跪在台上,一身赭衣在大雪中格外显眼。
京兆尹温璋正大声地向众人宣读鱼玄机的罪状,他本就有“勇于杀戮”之名,多杀一名女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她本来就杀了人,理该抵命。
韦保衡站在京兆尹的身旁,招摇地高昂着头,似一只骄傲的公鸡。虽然他心头也略微有点惋惜眼前的佳人尤物即将送命,但并非出于同情,而是他一直没有将她得到手的缘故。不过,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成为驸马,前程似锦,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李近仁挤在看台下的人群中,默默凝视着台上的鱼玄机,陷入了难以述说的心痛、爱怜、悲伤、绝望中。就在刽子手高举起大刀的那一刹那,他看到鱼玄机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露出了轻倩迷人的微笑,满怀着无限憧憬。她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但这份隽永的感情,她会永远地放在心坎上。他也理解了她,眼角顿时一润,两行浊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他哭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一道血光过后,殷红的鲜血开始汩汩流入大地,却很快为纷纷大雪所掩盖,正如真相本身一样。唐朝传奇女诗人鱼玄机便如此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如雪花融化于泥土,又如薄雾消散入晨光,没有华丽,没有虚伪,有的只是真实。她的容貌才华曾经名动京华,而她的死却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既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愁云密布,既不比泰山重,也不比鸿毛轻,死了就是死了。
她当然想不到,她的死也就是她的生。死亡带走了她的生命,但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地定格在一些人的心中。这些人中,有她的知己、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她的前夫,甚至有黄巢这类仅数面之交的人。而她的传奇和诗集,注定还将要在大地上流传下去。人世间不平凡的女子,注定要留下不平凡的故事。虽然后世所写的鱼玄机的故事,已经不尽然是当初的原貌,然而红颜与青史相映成辉,总是令人唏嘘不已。对待一切传奇的态度,远观总比近玩要好。
裴玄静等人赶到西市刑场时,已经是人去台空,一切都太迟了。雪花漫天飞舞着,越来越大,天地间再度变成银妆素裹的白茫茫一片。所有的悲欢都被大雪湮没,岁月也将永远不再复返。
不过,自鱼玄机死后,就无人再见过李近仁,他就这般如轻烟似地消失了,也许已经离开了尘世,也许藏在了某个角落中,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尉迟钧也提前离开了长安,决然踏上了回归西域的漫漫路途。苏幕则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众人如同莺梭燕掠一般,纷纷地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