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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同死不同(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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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听了一呆,一时不及想通其中关节,便接着道:“李近仁当晚也在三乡驿遇到了左名场,他却以为是李亿,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便改道回京师,而将盒子交给随从丁丁送回广陵。这也是我们后来得以在胜宅宴会上遇到他的原因。”

鱼玄机道:“当晚娘子银菩萨在胜宅失窃,我本疑心是黄巢所为,后来我从鄠县回来后,李近仁告诉我他在咸宜观外见到一个人,容貌身形很像是李亿,我便以为是李亿偷了银菩萨来陷害我,现在想来,此人应该是左名场无疑。他兄弟二人相貌实在太像,我也无法分辨,更别说是李近仁了。”

裴玄静道:“嗯,事实正是如此。李近仁后来见到炼师无事,便赶回广陵,将木盒送给了裴氏。我猜绿翘的事先安排,肯定是以炼师你的名义,说成是献礼向裴氏赔罪。裴氏得到了九鸾钗这等天下至宝,自然爱不释手,戴在头上,毒药慢慢渗入皮肤,这种中毒方式比食物和外伤都要慢许多,可以说是不留痕迹。一个月前,裴氏终于毒发而死。李亿本知道九鸾钗是温先生手中之物,又知道炼师知晓美人醉奇药,因而怀疑是你们二人合谋杀死他妻子,为了报仇,他赶到鄠县,毒杀了温先生。为了脱罪,又杀了一直在京师游**的左名场,令我们误会他也被毒死。而温先生死前失窃的那只九鸾钗,其实仅是一只假的九鸾钗,此处李亿已经知晓,应该不是他所为。我猜此人多半是韦保衡,他为人贪婪重利,也许无意中知道了九鸾钗就在温先生手中,顺手牵羊地拿走。至于为何后来在韦府没有搜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苏幕听得目瞪口呆,问道:“娘子说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绿翘为了报复裴夫人打瘸她的腿而挑起的?”裴玄静道:“可以这么说。”将从绿翘房中取得的信交给鱼玄机,“这是绿翘留给炼师的信。”

鱼玄机接了过来,只见封皮上写着“炼师亲启”四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写着:“炼师垂鉴:自绿翘得与炼师相识,多蒙关爱,绿翘铭感于心。今日不辞而别,实非得已,只因绿翘杀了恶妇裴氏。起初,绿翘偶从李亿员外处得闻美人醉奇药,后辗转向李可及索要一瓶到手,又趁温先生不备之机,用偷梁换柱之计,以假九鸾钗换得真九鸾钗,将毒药涂在其上。再托李近仁送于那恶妇。只要那恶妇一死,炼师与李亿员外之间再无阻碍。绿翘一早便知,炼师对李亿员外,未尝须臾去怀。不过,绿翘仅杀裴氏一人。吾离开后,炼师可将书信转呈京兆府,为炼师洗脱杀人嫌疑。请炼师不必牵挂绿翘,吾已经找到如意郎君,一道远走高飞。书不尽意,绿翘草笔。”

字迹娟秀,似极了鱼玄机的笔迹。一时怔住,喃喃道,“原来她杀裴夫人,并不是为了替她自己报仇,而是为了我。”不由得悲从心来,泪水涔涔而下。

裴玄静急忙接过信看了一遍,一切都如自己所料,难怪昆叔说绿翘来之前,温庭筠经常取出九鸾钗把玩,绿翘来过后,就很少看见他拿出九鸾钗了。其实他早已经知道真的九鸾钗已经被绿翘调包换走,不过他没有说穿而已。也许这就是他所说的另一件恨事。也难怪李近仁会以为是鱼玄机杀了人,还主动去承担罪名,他肯定早已经想到是他转送的九鸾钗有问题,所以他能讲出头发的细节。只是她唯一想不到的是,绿翘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替自己复仇,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实在令人可叹。

苏幕不识字,急于知道信中内容,裴玄静便照念了一遍。末了又发现信下有一行小字,念道:“又及,吾取走了炼师柜中两套碧萝衣。请炼师务必成全,权当作我与夫君新婚礼服……”

鱼玄机之前读信时心潮澎湃,未曾留意到这行小字,这下听裴玄静念了出来,当即尖叫了一声:“哎呀……”大惊失色地往卧房赶去。裴玄静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跟了上去。

鱼玄机赶回卧房,却见衣柜上的铜锁已经被撬开。拉开柜门一看,衣柜中的两套碧萝衣果然已经不见了。

鱼玄机叫道:“天哪!”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跌坐在地。幸好裴玄静及时赶进来扶住了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鱼玄机道:“那两套碧萝衣,是当初我和李亿定做的寿衣,绿纱里面的寿衣浸泡了美人醉的剧毒……”裴玄静不禁呆住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鱼玄机才略微平静下来,讲述这段碧萝衣的往事:原来她与李亿有过一段郎情妾意的美好日子。有一次,鱼玄机曾经开玩笑说人死的时候太痛苦,李亿便提到有一种奇药叫美人醉,能让人在快乐中死去。鱼玄机听了非常好奇,于是李亿就去向他的舅舅御医韩宗劭要了一瓶美人醉。他们还商议出一个别出心裁的法子,将美人醉溶在水中,再将做好的绿寿衣泡在水中,再在寿衣外面罩上绿纱,这就是碧萝衣。二人约定白头偕老时,一齐穿上碧萝衣死去。不过这件事情,始终只有她二人知道,绿翘一直都不知情。

一时之间,裴玄静耳畔又响起了李可及唱的那首词:“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不由得心潮澎湃,怆然无限。国香听到此段动人往事,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鱼玄机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去找绿翘,告诉她碧萝衣有毒……”苏幕拉住她:“现在是夜禁时间,你怎生出去?”裴玄静叹息道:“恐怕已经太晚了。”鱼玄机泪水滚滚而下:“是我害了绿翘……”

见到她玉容寂寞,涕泪纵横,苏幕几人亦跟着垂泪不已。裴玄静心上也极为难受,然则茫茫后果,渺渺前因,悲欢离合,总不由人。

后半夜格外难熬,几人好不容易才劝得鱼玄机睡下。

她已经有几天没有睡过好觉,这一躺下,竟然沉沉睡去。

国香生怕她有事,坚持守在她身边。苏幕与裴玄静毫无睡意,依旧在厅堂守着炭火苦苦思索。苏幕突然道:“绿翘杀了裴氏,李亿杀了温庭筠,又杀了左名场,一切总算都真相大白了。”

裴玄静没有应声,她心中正在想另一处疑点,真的九鸾钗必然在李亿手中,那么那支假九鸾钗又被谁偷走了?

李亿不会,李近仁也不会,本以为是韦保衡,但之前明明确定他是被陷害,应该也不是他了。那么就只剩下李可及与陈韪二人了。李可及的为人,不似那么下作,剩下的就只有陈韪了。

突然之间,她感到她一直忽视了陈韪这个人。他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猥琐,总是缩在主人的身后。然而,他不是也有着一切的便利条件么?要说陷害韦保衡,他有着天时地利。他知道韦保衡进士名衔来路不正,完全可以到京兆府投书揭发;他也是韦府的人,送一支假九鸾钗到首饰铺去掉刻字,也并非不可能。如果前面的推测成立,那么,将美人醉藏在韦府书房香炉灰中的也肯定是他了。只是有一点疑问,他是怎么得到美人醉的呢?有美人醉的只有李亿、李可及,李亿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萝衣上,李可及的美人醉则给了绿翘,绿翘又用在九鸾钗上。以陈韪的身份,完全没有任何可能得到美人醉。

转念之间,她又想到一个疑点:既然李亿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萝衣上,那么李亿又哪里有美人醉来杀温庭筠与左名场呢?除非那瓶美人醉只用了一部分在碧萝衣上,或者他向舅舅韩宗劭另外要了一瓶,不过旁人不知道,韩宗劭当然也不会承认。昨日京兆府公堂上,若不是有鱼玄机在一旁,他也断然不会承认五年前曾经给过外甥一瓶美人醉的。如果绿翘手中的美人醉没有用完,会不会就此流到了陈韪手中?

突然又想到白日在街道边遇到陈韪的情形,他显然正在等什么人。可他的主人韦保衡明明被选为同昌公主驸马,讯息瞬间传遍了全城。按理来说,他是乐师,是家宴上必不可少的人物,他应该正在韦府,忙着准备庆贺才对。他会不会……

刚想到关键之处,却听见苏幕问道:“娘子认为绿翘的如意郎君会是谁?我们在同一个坊区住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她有意中人。”裴玄静正想得出神,顺口答道:“会不会是陈韪?”苏幕一脸愕然,问道:“怎么会是那个乐师?”

裴玄静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

不过如果陈韪真是要与绿翘一起离开长安的那个人,他也是有可能得到美人醉的。”

苏幕道:“娘子是说是陈韪陷害韦保衡?”裴玄静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反过来,陷害韦保衡需要有美人醉,陈韪要得到美人醉很难,但如果他跟绿翘有关系,那么就轻而易举,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苏幕道:“可如果陈韪手上有美人醉,一样有杀温庭筠的嫌疑。”裴玄静道:“陈韪没有动机。”苏幕道:“也许是因为绿翘。绿翘偷了温庭筠的九鸾钗,担心终有一天会败露,于是将美人醉给了陈韪,让陈韪毒杀了温庭筠。”

裴玄静一愣,却听见门口有人道:“不,绿翘不是那样的人。”回头一看,正是鱼玄机严肃地站在门口。她一边走进来,一边道:“绿翘就像我的手足,我信任她。”苏幕忙赔罪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炼师说得对,绿翘这样有情有义,绝对不会杀温先生的。”裴玄静道:“绿翘手里有美人醉,是毒药的一个源头,我们只是在猜测她会不会将美人醉给了其他人?”鱼玄机道:“绿翘知道美人醉是毒药,她要美人醉只是为了杀裴氏,绝对不会再给其他人的。”裴玄静道:“不如我们去绿翘房中看看。”

当下三女各举灯烛,来到绿翘卧室,仔细搜寻。苏幕道:“娘子是想找美人醉么?如果绿翘手中还剩有美人醉,她还不得带在身上啊。”裴玄静道:“如果你要和情郎私奔,开始全新的生活,你会在身上带一瓶毒药吗?”苏幕想了想,道:“不会。”裴玄静道:“不仅不会,凡是涉及一切不美好回忆的东西,应该都不会带。”

鱼玄机忽然看到床榻下角落处有个青色的小瓶子,急忙趴下身捞了出来,叫道:“娘子,你来看看。”裴玄静仔细查看着:“跟韦保衡家发现的那个瓶子一模一样。”鱼玄机道:“不,不一样,这正是我和李亿的那瓶美人醉!”

裴玄静拔开瓶塞,闻了闻,鱼玄机忙道:“娘子小心,那里面可是毒药。”裴玄静道:“炼师不必紧张,这里面的毒药已然被人调了包,剩下的只有半瓶面粉。”鱼玄机惊道:“面粉?”裴玄静点点头,又问道:“炼师怎么能确认这就是你那瓶美人醉呢?”鱼玄机道:“这种瓶子青中带绿,色泽晶莹,明彻如冰,温润如玉,是青瓷中的缥瓷。缥瓷的瓶子表面看起来一样,其实每个都不一样。你看这个瓶子,有一道裂痕。”苏幕道:“裂痕很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鱼炼师你没记错吧?”鱼玄机道:“绝对不会。这瓶子虽然装的是毒药,但还是个稀罕玩艺儿。我和李亿仔细赏玩过,当时李亿还开玩笑说,这个瓶子有这道裂痕,该叫‘美人抓破脸’。”

裴玄静问道:“那这个瓶子后来是怎么处理的?”鱼玄机道:“寿衣做好后,还剩半瓶美人醉,我当时说要扔了,结果被李亿夺过瓶子,说这么好的瓶子扔了可惜。又说还剩半瓶美人醉,他要先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用得上。”

裴玄静道:“正因为炼师知道李亿手中还有美人醉,所以你一直怀疑他是凶手。”鱼玄机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时陷入沉思种。

苏幕道:“可是这个贵重的瓶子是在绿翘房中发现的,而且还装着半瓶面粉,不是太奇怪了吗?”裴玄静道:“可能是李亿不小心将这美人抓破脸的瓶子落到了地上,被绿翘捡到了。绿翘觉得瓶子好看,就自己留下了。”

苏幕道:“可是这瓶子里面装的是面粉呀。”裴玄静道:“这点我暂时也不明白。李亿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们在绿翘房里找到了,李可及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们在韦保衡书房中找到了。可李可及那瓶明明是给了绿翘的,如果陈韪就是绿翘心上人,那么他有可能拿到李可及这个瓶子去陷害韦保衡。但为了不被绿翘发现,他又用李亿那个瓶子换了李可及的瓶子。至于他怎么得到李亿的瓶子,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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