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温庭筠之死(第4页)
裴玄静则仔细查看着案桌上的物品。案桌左边一厚摞纸稿,散乱地放着;右首不似左首凌乱,灰尘也更加明显。前面放置着笔筒和砚台,后面则搁着一个大得不同寻常的茶壶和茶杯,显示出主人有嗜茶的爱好。茶壶已经见底,茶杯中却还有大半杯茶水。根据上面漂浮的茶釉厚度看来,茶水应该是两天前所泡,正是温庭筠死亡当晚。茶杯四周,有几点斑斑点点的蜡油。她心思缜密,不禁微觉奇怪,蜡烛明明搁置在左右的捧烛铜人上,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为何会在这案桌上出现蜡油?
鱼玄机却断然道:“不,飞卿绝不可能自杀。”顿了顿,又道,“你们可能认为飞卿失意下心生绝望,可他并非现在才不得志,而是一辈子都不得志。”深深叹了口气,裴玄静本待说:“只有确定温先生到底是怎么中的毒,才能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但言语中大有维护温庭筠之意,便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鱼玄机又道,“何况,飞卿被贬一事早有转机。三个月前,也就是娘子举行大婚的当天,我赶来这里,就是要告诉飞卿,张直方答应从中斡旋,劝说圣上将飞卿留在京师。
此事已有眉目。况且三个月前我来之时,飞卿情绪并不见得如何沮丧,他还答应我,要好好利用这段空闲,将自己的诗集整理辑录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稿,一字一句地念道:“‘君不见无愁高纬花漫漫,漳浦宴余清露寒……旧臣头鬓霜华早,可惜雄心醉中老’。这是飞卿的《达摩支曲》,李可及曾为它谱曲,传唱很广。”
又翻了一页,却不是诗稿,而是皇帝贬斥温庭筠为随县县尉的敕书,这便是那封中书舍人裴坦当制的著名敕书了。
敕文云:“敕:乡贡进士温庭筠,早随计吏,夙著雄名,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
再翻下一页,才念到开头“苦思搜诗灯下吟”一句,便生生顿住了,百般滋味顿时涌上心头。原来这首正是她所作的《冬夜寄温飞卿》一诗,只不过已经不是她的原信,而是飞卿亲笔抄录的另外一份。一时间,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揣度他的心意。到底这个拒绝过她爱意的男子,心底里面有没有过她的位置?
一旁尉迟钧见她神色不定,有心安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女子确实有令人怦然心动的魅力,并非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她全身散发的那种神秘深邃的气质,他甚至切实地感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为她的感性所吸引。
与鱼玄机沉溺于情感世界不同,裴玄静却又有了新的发现——书房窗户左下角的窗纸上有一个破洞,破纸边均朝里,似乎是有人刻意从外面用手指捅破。她迅疾走到书房外面,从窗户外透过破洞一看,视线刚好正对书房内的案桌,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鱼玄机对着诗稿变幻不定的表情。会是什么人从这里偷窥温庭筠呢?这个人自然不会是昆叔,他也绝不会是凶手,因为他没有任何要杀主人的理由,可饭菜茶水均由他亲手料理,为何单单只有温庭筠中毒?他又是如何中的毒?
据她推测,当晚凶手悄然来到书房窗户外,用手指蘸了些口水,无声无息地捅破了窗纸,再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竹杆,用吹刺的方式将带毒的荆棘刺吹到正伏案整理诗稿的温庭筠身上。温庭筠由此中毒,伏倒在案上,正符合昆叔所描述发现他时的情形。
鱼玄机和尉迟钧听了,均觉得有理。三人便埋头在地上苦找了一通,希望能发现荆棘刺的痕迹,结果却是令人失望。
裴玄静思索片刻,又道:“只要能有仵作来验尸,应该能在温先生身上发现荆棘刺。即使丢了,他身上也应该有外伤的伤口。”鱼玄机为难地道:“昆叔肯定不会同意验尸。”裴玄静道:“只要报官,纵然昆叔不同意,他也无可奈何。”
正商议着,苏幕来找三人吃晚饭,便预备趁吃饭的机会说服昆叔。果如鱼玄机所料,昆叔一听就坚决反对,说是众人还是怀疑他。原来温庭筠自半个月前开始整理诗集,从未出书房一步,吃住都在那里,而饭菜茶水均由昆叔亲自操持后端到房中,伺候他吃完再行收走。末了,昆叔怒道:“下毒?这里半个月来一个人都没来过……”他突然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刻意望了眼鱼玄机,见她正在凝思,便续道,“谁会来这里下毒?说到底,你们就是怀疑我!先生身体不坏,那是因为上天有灵,佛祖保佑!”
裴玄静道:“即使无法在食物中下毒,但如果有人跟刚才大山兄弟一样,从围墙爬进来,溜到书房的窗外,用类似‘吹刺’的方式,将带毒的针或者其他东西射到温先生身上,便很容易造成外伤中毒。”尉迟钧道:“这样推断,确实能解释书房的窗户上有手指捅开的圆洞,也能解释温先生为何闭门而死。”昆叔一时愕然,半晌才问道:“是谁?是谁做的?”
尉迟钧忖道:“看起来,刚才爬上墙头的大山兄弟嫌疑最大。这二人就住在附近,熟悉环境,能够悄无声息地溜进来。会不会是他们贪图贵府财物……”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了起来,温府破落寒酸至此,能有什么财物引来外人垂涎?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银菩萨闭门失窃事件。他知道裴玄静从未在意,并且已然将银菩萨布施给了法门寺,可事情发生在自己府邸,盗贼迄今未能找到,不免耿耿于怀。
但他这话却提醒了昆叔,迟疑问道:“会不会是为了那件……宝物?”他这话是向鱼玄机问的,她当即会意,这才恍然大悟,急忙朝书房奔去。进来后直奔案桌后的墙壁,那上面挂着一张“杜陵游客”的横幅字,揭开字幅,墙上露出了一个暗格。她从中取出来一个黑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一时怔住。
昆叔踌躇着,似乎不大愿意说出来那宝物到底是什么。
鱼玄机却顺口接道:“是九鸾钗。”苏幕大奇,问道:“莫非就是昔日为南朝潘妃潘玉儿所拥有的九鸾琥珀钗?”鱼玄机点头道:“正是。”尉迟钧叹道:“早听闻这件宝物工巧妙丽,殆非人工所制,九鸾九色,世所罕见,想不到原来落在了温先生手中。”
裴玄静感觉鱼玄机手中的木盒形状十分熟悉,似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鱼玄机却突然想起来书架第三层,原来放有一个玉狮子,向昆叔证实,果是如此。看来玉狮子也是被同一人偷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印迹。
九鸾钗的失窃终于令昆叔开始相信温庭筠是被他人下毒害死,而不是所谓的上天显灵。众人急于知道真相,决定由裴玄静指挥昆仑检验尸首体表,看是否能发现外伤。昆叔虽不断哀声叹气,却也不再反对。
昆仑本是胡人,大字不识一个,也不像中原人那般对死人有诸多禁忌,干脆麻利地解开了尸首的衣服,举烛一照,先是惊讶地叫道:“胸口横着好大一道印记。”裴玄静一看,便道:“这是压痕,并非伤口。温先生当时正伏案写作,突然中毒后,身体自然前倾,伏在桌子上,胸口紧靠案桌边缘,造成了这样的印记。”一语既毕,旁人均望着她,惊讶之余,也多几许佩服。
然而,验尸的最终结果还是令大家失望,温庭筠身上别说伤口,就连伤疤也极少,只在额头和嘴角发现有疤痕,但看起来也已经是陈年旧伤。昆叔见状,自愧不该让他们折腾先生身体,又开始落泪。
当昆仑重新为温庭筠戴好帽子时,裴玄静忽留意到尸首头发中有一些细微粉末,她猛然想了起来,这粉末与书房案桌右首桌面的灰尘很像。她赶回书房验证,果然是同一类,不但在放置茶壶、茶杯的那一处格外明显,甚至右侧的地毯上也发现了一些。再仔细察看,这些粉末似乎并非普通灰尘,莫非这就是毒药?
外面天幕依旧一片漆黑,山脚下却隐约传来了公鸡打鸣声,天就要亮了。残月朦胧,晓风寒冷。众人折腾了一夜,身心俱是疲惫,商议着先各自休息,等到天明再去报官,等待官府的人来处理。
裴玄静却根本没有心思入房休息,她自己悄悄提了一个灯笼,径自到书房内外忙活了好一阵子。接着又到院落中仔细寻找着什么。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天开始蒙蒙发亮,整个温府笼罩在一片腾腾雾气中。朦胧静谧之余,又多了几许奇诡神秘。裴玄静查看完宅内,又来到宅外,总算有所发现后,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更多的雾气正徐徐地飘离地面,朦朦胧胧地浮向空中。东边山顶上已经出现了发白的曙光,朝阳即将升起。朝雾一层层散去,远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隐隐约约的山峦深处,飞起了几声鹧鸪的啼鸣。
眼前景色是如此令人怡然,而背后的宅邸却隐藏着如此多的往事和哀伤。裴玄静本不是个轻易动情之人,也忍不住深为叹息,低声吟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只听见有人在背后接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她回过头去,鱼玄机正走过来,道:“娘子,这次真要多谢你。”裴玄静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谢字。”
鱼玄机点点头:“如此,我便当娘子是知己了。不过现在我得赶回长安一趟。”裴玄静大为意外:“炼师现在就要回长安么?”鱼玄机道:“嗯,我有点事情……”只听见有人道:“谁也不准走!”语气甚是威严。
回头一看,一名差役正与大山兄弟一起沿山道上来。
适才开言的正是差役,走过来道:“我是鄠县县衙的差役董同,大山兄弟来报温庭筠死因可疑,你们几个来历不明。在县尉到达之前,你们谁都不可以离开。”
尉迟钧与苏幕、昆仑赶将出来,见官差已到,还以为是鱼玄机赶早去报了官,不由得道:“来得好快。”大山道:“再不快点来,恐怕你们早跑了。”满脸尽是得意之色。
鱼玄机看了他一眼,不无讥讽地道:“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了。”大山忙道:“差大哥,这位美貌炼师是后来来的。那位小娘子和两个波斯胡佬是之前来的,有嫌疑的是他们三个。”
董同上下打量着一身道士服装的鱼玄机,愕然道:“原来你就是鱼玄机。”他不问便即猜到鱼玄机的名字,可见是早已经久仰大名了。
裴玄静却道:“差大哥来得正好,我找到大山兄弟盗窃的证据了。”众人尚在惊愕中,大山已经大喊了起来:“胡说八道!”裴玄静缓缓道:“你们兄弟,本来是昆叔临时请来帮忙的。大前天晚上,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