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5页)
阿容顺从地上了马车,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宁神的药香与旧书卷的气息,布置简洁却处处透着考究。夜月熟稔地飞到角落一个铺着软垫的小架子上,缩起一只脚,开始梳理羽毛。
欧阳上智随后上车,马车缓缓启动,碾过官道的尘土,驶向更深沉的夜色。
车轮声单调而有规律地响着,车厢内一时寂静。欧阳上智闭目养神,手指在膝上无声地轻叩,仿佛在推演着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如何?”
阿容没有立刻回答。她侧脸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树影,官道旁的灯笼在远处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先生明知道素还真中毒,”她终于开口,语调和她的目光一样平静,不起波澜,“却仍提出重写名人榜,增添天下第一医,天下第一暗器不过是掩饰威慑,是展示力量与诡异,让所有人先入为主地恐惧那无形的,淬毒的刺。而天下第一医,才是真正的杀招吧。”
欧阳上智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棋手看到棋子精准落在预期位置时的满意。
欧阳上智道:“不错。”
“先生的那位刀剑双绝的人不见了,是赔给了那个医者。”阿容又闭了闭眼睛,“先生,医者仁心,这位医者一出手便是要先生身边的护卫,想来是个善心的人,也是个聪明人,若是……”她轻叹了口气。
“唉,先生能说动,想来那位医者也是赞同了先生的看法,但若是先生不改作风,怕是很难将之控制住。”
“就知道瞒不过你。”欧阳上智轻叹一声,那叹息里没有挫败,反倒有几分玩味与欣赏。他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玉扳指,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黑暗。“你说得对,但那位并不是个医者,倒像个兼济天下的道者智者,也确实是块难啃的骨头,也有一颗……过于柔软的仁心。”
车厢内,药香似乎凝滞了一瞬。
阿容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欧阳上智看似从容的脸上。她微微偏了下头,肩上的夜月也学着她的动作,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圆眼睛里映着车内跳动的烛火。
“哦?”她的声音里听不出讥讽,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如同孩子询问天空为何是蓝的,“有兼济天下志向的智者?先生怕是……将素还真说成了黑的,自己描成了白的吧。”
她顿了顿,似乎在认真比较。
“不过细想,先生做的事,明面上看,倒也确实像是大好事。”
她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欧阳上智指节叩击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而素还真,”阿容继续道,像在陈述一道算术题的结果,“他设的局、借的刀、默许的牺牲……桩桩件件,痕迹鲜明。目前看来,手段确实黑得很。那位有仁心的智者,若见了这些,怕是会皱眉的。”
她抬起眼,清透的目光直直看进欧阳上智深邃的眼眸。
“所以,先生不怕吗?”阿容问,“不怕这位心怀兼济理想的智者,有朝一日真正接触到素还真,见到他那或许……并不全然漆黑的内里,见到他亦在泥沼中挣扎救人的狼狈,从而改了心意?智者之所以为智,便是因其能勘破表象。先生布下的明面好与素还真身上的表象黑,未必经得起一双真正智慧眼睛的久看。”
欧阳上智脸上的从容并未褪去,反而缓缓展开一个真正称得上笑容的表情。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将万物纳入棋秤,洞悉所有变量走向的绝对自信。
“阿容,你思虑渐深了。”他赞许般点了点头,随即,那份掌控一切的笃定重新笼罩他的声音,“但你说错了一点。”
“我是好不到哪里去,”他坦然承认,仿佛在说今日天气,“算计、牺牲、伪装、利用,这些我一样不少,或许比素还真做得更彻底,更不加掩饰。但正因如此,我从不给自己披上正道仁心的外衣。我要的,就是秩序,是掌控,是让一切按我的规则运转。那位智者,他看得懂我,或许不赞同,但至少,他看得明白。”
“而素还真,”欧阳上智的笑意里渗入一丝冰冷的锋芒,“他很快就会变成天下共诛之人了。一个身负污名、举世皆敌的伪善者,一个自身难保的祸首,还有什么资格,去接触,去动摇一位心怀清净济世理想的智者?”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烛火摇曳,在欧阳上智眼中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他不会有机会的。”欧阳上智的声音低沉而确信,“在智者看清素还真的真面目之前,在智者可能因接触而产生不必要的同情或误判之前……素还真这个名字,就会成为武林公敌的烙印。到那时,任何与他沾边的,都将是智者避之不及的污秽与麻烦。”
阿容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只是在接收一段客观的信息。夜月似乎觉得无聊了,把脑袋埋进翅膀里,打起盹来。
“原来如此。”她轻轻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不是掌控智者,而是掌控智者所能看到的真相与环境。让智者眼中的素还真,永远是先生需要他看到的模样。”
欧阳上智没有否认,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手指的叩击声再次响起,平稳而富有韵律,如同他心中推演无误的棋步。
“污名易染,清白难证。”阿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虚空陈述。
她不再说话。
车轮滚滚,碾过漫长的官道,驶向欧阳世家那无形却庞大的阴影深处。
车厢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老人平稳的呼吸,以及阿容望向窗外时,那双映着流动黑暗的、琉璃般清冷剔透的眼眸。
她看到了欧阳上智的自信,也看到了这自信之下,那必须不断制造对立、控制信息、塑造敌我的脆弱根基。
更看到了那位尚未谋面的智者,如同一颗被精心放置在棋盘特定格点上的琉璃子,纯净,耀眼,却被赋予了注定要撞向另一颗污黑棋子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