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李白(第2页)
我们曾一同去任城北郭寻范野人。那天真是好笑,一路畅谈,竟迷了路。李白更是从马上跌落,在乱草丛中沾了一身苍耳,我们因此抚掌大笑。
好容易寻到了范野人的住处,果然小童清俊,主人不俗。在范野人的闲园里,我们共看酸枣垂北郭、寒瓜蔓东篱,十分享受。
那晚我们喝了好多酒。秋天的蔬果、霜梨清新爽口,不由令人想起张翰在洛见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鲙。
席间,大家兴致都很高。李白咏了陆机的《猛虎行》,我读了屈原的《橘颂》。李白豪迈,因此不在意“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我则迂阔,所以“独立不迁”“深固难徙”。
那晚,我们都醉了,为彼此的不遇与未遇。“近作十日欢,远为千载期。”这一段如朱百年就孔思远醉眠、姜肱兄弟同被而寝、祖逖刘琨情好之时光,让我毕生难忘。
既有求仙之意,我们便抽空去寻访东蒙山的元逸人。
故人昔隐东蒙峰,已佩含景苍精龙。故人今居子午谷,独在阴崖结茅屋。屋前太古玄都坛,青石漠漠常风寒。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知君此计成长往,芝草琅玕日应长。铁锁高垂不可攀,致身福地何萧爽。(《元都坛歌寄元逸人》)
元逸人自山东而迁居秦岭,据说已经修得含景、藏形等却恶防身法。元逸人的所在实在太超拔,屋前有太古玄都坛,青石松风,子规夜啼,十分幽静冷肃,真是仙人居处。
我此来鲁郡,本是为了学修道炼丹,但不知怎的,我还是觉得元逸人的子午谷太萧瑟了。
后来,我与李十二又去拜访了董奉先炼师。去年,我俩去王屋山寻访华盖君,岂料华君已仙去,只余星前月底,魂在梨花。这次终于见到了董炼师,然而跟着他修道炼丹一番,更深月半,北斗阑干,依然未能修成正果。
其实,我与李白,一个初出茅庐、一个饱经沧桑,对世事的看法颇不同。李十二仍然兴致勃勃,我却开始对寻仙访道产生了怀疑。或许,我应该回到红尘中,继续前行?
不久,我们在鲁郡东石门分别,我们是醉别的。
对此,李十二说:“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分别总是在九月,“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今后彼此只如飞蓬各自远去,“且尽手中杯”!而我仍记得当日泥醉中吐露的心声:“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命运如此,我与李白自此永远分开了。
我回了咸阳。
李白去了沙丘,客居寂寞,就写了一诗寄我: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
其实李白给我的诗何止两首,然而后世之人却只能看见两首。但我与李十二共鲁酒齐歌的岁月,确乎从此不再了。
再后来,我听说李白想去剡中,因日思夜想,便写了奇情壮彩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姥山在浙江嵊县新昌县内,传说登山之人曾经听到仙人天姥的歌声,因此得名。
《梦游天姥吟留别》是首记梦诗,也是首游仙诗。在这诗里,李白写了臆想中云霞明灭、势拔五岳的天姥山;写了半壁海日、迷花倚石、熊咆龙吟,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天姥梦游;更写了他无奈别君去、放鹿青崖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尘世感慨。诗歌意境雄伟,变幻莫测,庶可代表李十二的狂放不羁与浪漫气质。
那时的李白,在东鲁家居。李家家业可观,他本可在家中怡情养性,消磨余生,但他怎么待得住!他的胸腔里,是一颗无法长久停顿的灵魂。
于是他终于还是将妻小留在了东鲁,孑然一身,飘然南行。
尽我余生,再也未能与这有趣的灵魂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