蜩螳乱世漢落生涯（第2页）

会昌二年（842），他通过了书判拔萃考试，被授予秘书省正字之职，官阶为正九品下阶。和自己初入秘书省相比，官阶反而降了。

兜兜转转，他的人生曲线竟然一直在下行。

尽管如此，二年辗转奔波，终于有了一个暂时令他满意的结果，他再次在长安站住了脚跟。只是没过多久，他的母亲辞世了。

对这个辛苦一生的母亲，他怀着深深的愧疚。在自己的境况刚有起色之际，她却再也无福消受。

他总是在得到什么的同时，便开始失去。

失去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他心里空落落的。

依礼制，他得去职丁忧三年。好容易挣来的一个秘书省正字之职位，就这样无奈放弃。三年，不短。谁又知道，在这三年会发生怎样难以预料的变故？

他无法想得太多，他不敢想。

唯一能做的，便是借守丧之机，完成为家族迁葬事宜，为飘泊四方的亲人找到他们的根。

他将母亲的灵柩从长安护送回故乡荥阳，将她与父亲合葬。

将曾祖卢氏的墓迁往曾祖父李叔恒所在的怀州合葬。

将暂葬在获嘉被夫家休回家的二姐迁到家族的墓园。

还要为处士李叔修筑坟茔。

还有，将四岁便不幸夭折的侄女寄寄从济源迁回家乡荥阳，让这个幼小的孤魂回到亲人的身旁。

他为小侄女特意写了一篇祭文，按礼制，一个长者为夭折的幼童写祭文，是过礼之举。但纵情深情的李商隐，偏偏要这样做。这种植根于心灵沃野上的深情，在精血的浇灌之下，开出了一朵又一朵哀感顽艳的花。

明朝人张岱在他的小品文集《陶庵梦忆》里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人不可无癖，无癖则无情。人不可无疵，无疵则无真。一个人如果一直用理性处理问题，缺乏情感上的记忆与眷恋，就没有任何真情可言。

在这篇祭文里，我们看到了他充满深情的记忆与哀伤、怜惜与痛失。

正月二十五日，伯伯以果子、弄物，招送寄寄体魄，归大茔之旁。哀哉！尔生四年，方复本族。既复数月，奄然归无。于鞠育而未深，结悲伤而何极！尔来也何故，去也何缘？念当稚戏之辰，孰测死生之位？时吾赴调京下，移家关中，事故纷纶，光阴迁贸，寄瘗尔骨，五年于兹。白草枯亥，荒途古陌，朝饥谁饱，夜渴谁怜？尔之栖栖，吾有罪矣！今吾仲姊，反葬有期。遂迁尔灵，来复先域。平原卜穴，刊石书铭。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

自尔殁后，侄辈数人，竹马玉环，绣檐文褓。堂前阶下，日里风中，弄药争花，纷吾左右。独尔精诚，不知所之。况吾别娶已来，胤绪未立。犹子之义，倍切他人。念往抚存，五情空热。

呜呼！荥水之上，坛山之侧。汝乃曾乃祖，松横森行；伯姑仲姑，冢坟相接。汝来往于此，勿怖勿惊。华彩衣裳，甘香饮食。汝来受此，无少无多。汝伯祭汝，汝父哭汝，哀哀寄寄，汝知之耶？

——《祭小侄寄寄文》

骈骊之体，质朴之辞，将一腔深情写得纯净自如，臻于化境。这深情的告白，定能招回寄寄孤独漫游的灵魂。在他心里，她何曾死去？

其实，你一直活在我的心底，陪伴着我呼吸。

近三年的时间里，他辗转奔波在长安、洛阳、郑州、怀州、获嘉、荥阳之间，祭奠着逝者，也祭奠着逝去的青春和光阴。

就在迁墓期间，因刘稹、刘从谏叛乱，朝廷发动平泽潞之战。王茂元是平讨主帅。此次平讨，年已六十九岁的王茂元在惊惧忧劳中于会昌三年（843）病逝。他又得提笔为岳父写祭文。对这个既为自己岳父又曾为自己幕主的人，他多了几份亲近和无拘，少了一些敬畏和寒暄。

但我依然看得见，他没有真正忘形到尔汝。对一个自尊而敏感的人来说，有时保持一点距离比忘记距离要好。至少，有一种距离叫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