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的春与秋(第2页)
中国历史文化在秦汉以前,尽管百家诸陈,但儒、墨、道三家基本涵盖了当时的文化精神。唐、宋之后,释家繁荣,儒、释、道三家相互交锋、相互融合,笼罩了中国历史文化一千余年。南怀瑾说:“纵观中国历史每一个朝代,在其鼎盛之时,都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即‘内用黄老,外示儒术’,不论汉、唐,还是宋、元、明、清。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其实是黄(黄帝)老(老子)之学。”老子哲学和孔子哲学的存世价值可见一斑。
老子与孔子的这一次会面,尽管短暂,却完满地完成了中国文化内部的第一次碰撞、升华。
老子与孔子所处之时代,西周衰微久矣,东周亦如强弩之末。有周一朝,由文、武奠基,成、康繁盛,史称刑措不用者四十年,是周朝的黄金时期。昭、穆以后,国势渐衰。后来,厉王被逐,幽王被杀,平王东迁,历史进入春秋时代。春秋时代王室衰微,诸侯兼并,夷狄交侵,社会处于动**不安之中。不难理解,老子的哀民之恸,孔子的仁者爱人,都是对这个时代的悼挽与反拨。
举凡春秋诸子,大凡言人道之时,亦必言天道。其实,老子和孔子学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处在中国历史最分崩离析的年代,对中国社会现实和未来发展所进行的积极、认真、深刻的思考。他们的努力,让中国社会行至低谷之时,中国文化没有随之衰微。
事实表明,在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发展中,对中国社会起到最直接推动作用的还是儒家、道家两家学派,他们试图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找到一条适合国家发展、具有现实意义的治国之道,尽管他们的理论体系、社会影响大不相同,但是两者的相互交流、相互交融、相互交锋,最终推动了中国的进步。
三
假设时间是一条线性轴,我们从今天这个端点回溯,不难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这个时间段内,还处于童年时期的人类文明,已经完成了思想的第一次重大突破。
古代希腊、古代中国、古代印度、古代以色列等地域,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伟大的思想家——在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在古印度,有释迦牟尼;在中国,有老子与孔子。尽管他们处于不同的文明之中,但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推动着智慧、思想和哲学精神完成了从低谷到高峰的飞跃,这些智慧、思想和哲学精神一直影响着今天的人类生活。
一百余年前,德国海德堡有一位年轻的医生,他对当时流行的研究方法很不满意。终于有一天,这位医生抛弃了厌倦已久、陈旧刻板的日常工作,由心理学转向哲学,并且扩展到精神病学,从此成为大名鼎鼎的哲学家——他就是雅斯贝尔斯。
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和目标》中,雅斯贝尔斯提出了一个重大的命题:“轴心时代”。他将影响了人类文明走向的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定义为“轴心时代”,甚至断言,“轴心时代”发生的地区是在北纬30°上下,亦即北纬25°至35°之间。
值得重视的是,同在此时段,同在此区间,虽然中国、印度、中东和希腊之间千山万水,重重阻隔,但它们在轴心时代的文化却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雅斯贝尔斯称这几个古代文明之间的相通为“终极关怀的觉醒”。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尽管地域分散、信息隔绝,在四个文明的起源地,人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理智和道德的方式来面对世界。理智和道德的心灵需求催生了宗教,从而实现了对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最后形成今天西方、印度、中国、伊斯兰不同的文化形态,它们像春笋一样,鲜活,蓬勃,拔节向上,生生不息。
然而,与此同时,那些没有实现突破的古代文明,如巴比伦文化、埃及文化,虽然规模宏大,但最终难以摆脱灭绝的命运,成为文化的化石。
在雅斯贝尔斯提到的古代文明中,中国文化巨人有两个,一个是孔子,一个是老子。孔子专注文化典籍的整理与传承,老子侧重文化体系的创新和发展。一部《论语》,15900多字,一部《道德经》,5162字,两部经典,统共21000多字,按今天的报纸排版,不过两个版面容量。然而,两者所代表的相互交锋又相互融合的价值取向,激**着中国文化延绵不绝、无限繁茂的多元和多样。
孔子与老子,不仅是春秋时代的春与秋,更是文明形态的生与长、守与藏。
他们的哲学思想对中国文化的巨大影响,与春秋末年自由、开放、包容、丰富的思想氛围不可分割,也与他们之间平等包容的切磋、砥砺不可分割。孔子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十四年,晚年修订六经,孔子之后的孟子、荀子、董仲舒、程颐、朱熹、陆九渊、王守仁……继承他的旗帜,将儒学思想发扬光大。老子一生独往独来,在老子之后的《韩非子》《淮南子》进一步阐释了他的思想体系,庄子更是将他的思想推向一个高峰。老子的无为、不言、不始、不有、不恃、不居,不仅是春秋战国纷乱局面的一种暂时的应对,其对后世更有着无穷的影响。在这里,大道是精神,也是生活。
孔子、老子相继卒于春秋之末、战国之初。几乎就在这个时刻,在遥远的恒河岸边,乔达摩·悉达多刚刚感悟成佛,即将开启佛教的众妙之门;在更加遥远的雅典城邦,苏格拉底将要诞生,即将开启希腊哲学的崭新纪元。几乎就在这个时刻,承续春秋的战国大幕即将拉开,为求生存,各诸侯国继续变法和改革,吴起、商鞅变革图强,张仪、苏秦纵横捭阖,廉颇、李牧沙场争锋,信陵君、平原君各方斡旋、招贤天下……大秦帝国即将訇然而至,中央集权的统一中国萌芽即将形成。
老子哲学和孔子哲学的一个奇特之处在于,他将哲学问题扩大到思考人类和生存的宏大范畴,甚至由人生扩展为整个宇宙。他们开创了一种辩证思维方式,一种哲学研究范式,一种身处喧嚣而凝神静听的能力,一种身处繁杂而自在悠远的智慧,这不仅是个人与自我相处的一种能力,更是人类与社会相处的一种能力。
有意思的是,与东方文化秉持的守礼、中庸、拘谨的儒教情怀不同,老子在西方的传播要盛于孔子。林语堂在《老子的智慧》中写道:“西方读者都认为,孔子属于‘仁’的典型人物,道家圣者——老子则是‘聪慧、渊博、才智’的代表。”老子曾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林语堂在做这句话的注释时写道:“相信大半西方读者第一次研读老子的书时,第一个反应便是大笑吧!我敢这么说,并非对诸位有何不敬之意,因为我本身就是如此。”
大笑,恰是进入老子哲学迷宫的一把密匙,也是进入中国文化的一条暗道。
就在孔子带领弟子们兀兀穷年,在城邦之间奔走宣告、比武论招之时,老子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以心中的胆气与剑气,打通了江湖武林的所有通关秘道。
恰如林语堂所言,“那些上智的学者,便由讥笑老子、研究老子,而成为今日的哲学先驱,同时,老子还成了他们终身的朋友”。事实上,“在孔子的名声远播西方之前,西方少数的批评家和学者,早已研究过老子,并对他推崇备至”。在恭谦良善、持节守中的儒教之外,老子以其凝敛、含藏、内收的智慧,完成了高傲的西方对于神秘中国的全部兴趣和完整想象。
近现代西方哲学家、思想家在老子哲学和孔子哲学中受到启发,找到灵感。英国科学家李约瑟一生研究中国,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在他看来,中国文化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而这棵参天大树的根在道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过统计,在世界文化名著中,译成外国文字出版发行量最大的是《圣经》,其次是《老子》。之所以有这样令人惊愕的翻译量、印刷量、阅读量,根本原因在于,它包含着对人类精神世界恒常的思辨和警醒。
孔子是国际的,老子是世界的。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信哉!
(原载于《光明日报》2016年1月29日)
重经昭陵
(唐)杜甫
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
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
翼亮贞文德,丕承戢武威。
圣图天广大,宗祀日光辉。
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
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