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第1页)
天堂
东经100°,北纬30°。海拔3500米。
——壤塘,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冈底斯、喜马拉雅构造裹挟青藏高原一路向东、向南,在龙门山古老大陆、古老海湾骤然止步,高高隆起成藏民族的香拉东吉神山。四条发源自雪域的河流——磨梭河、杜柯河、则曲河、足木足河,一路翻越高原,穿过峡谷,集扎成束,将纯净的雪山之水汇聚为名闻遐迩的大渡河。
神山、神水拱卫着的辽阔高原,这就是壤塘。
壤塘,是被神灵赐福的土地。壤塘之名,源自境内的一个自然村寨。寨子坐落于山巅上,其山形似手托宝幢的“瞻巴拉菩萨”。瞻巴拉,义译持聩,梵音译作阎婆罗,旧译布禄金刚,也就是藏传佛教中的财神。“瞻”字译成汉字时走了音,成为“壤”,藏语中称平坝为“塘”,“壤塘”由此得名,也就是“财神居住的地方”。
一
在壤塘,才明白秋天原来是彩色的。
深秋时节,壤塘像走进了画家的调色盘,一场秋雨之后,全世界的色彩都汇聚在这里。千树万木姹紫嫣红,千山万水五彩缤纷,千林万壑争奇斗艳,绿野、蓝天、白云、青山,沃野、林海、丘壑、溪涧,构成了醉人的金秋画卷。
二十五岁的戈登特静静地坐在绣榻前,聚精会神地绣着一幅宋代花鸟。他穿着朴素的“勒规”(劳动服),露出里面整洁干净的白茧绸短衬衫,红绿青紫四色间隔的“加差朶拉”长带子,将宽袖长袍利落地系在腰间。时光静静地从他的手中流逝,从他的眼底流逝,他却波澜不惊,几乎一动不动。
高原的阳光透过雨后的玻璃窗,映照在空旷的房间里,澄澈,清冽,宁静。玻璃窗上未及蒸发的雨滴,恍若晶莹的宝石,在戈登特的脸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光影,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时而微微颤抖,时而欢快跳动。高挺的鼻子,明亮的双眸,饱满的脸颊,卷曲的头发——这一刻,戈登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雕塑,是米开朗琪罗刻刀下健美伟岸、果敢勇毅的大卫,是亚历山德罗斯的高贵典雅、神秘莫测的维纳斯,是罗丹的沉稳深邃、遥望未来的思想者。
戈登特俯身在硕大的绣架上,穿针引线,飞针走线。远远望去,他像是用银针舞蹈,顷刻之间,一枝散发着千年古韵的鸢尾兰从空旷之中,渐渐地开枝散叶,又渐渐地开出紫色的花朵。这种鸢尾兰,传说源自南美洲的植物,花期极短,刹那间盛开,刹那间谢幕,为便于沙漠中的昆虫在极短的时间授粉,鸢尾兰娇嫩的花朵仅仅在夜幕四合之后得以怒放,因此世人很难一窥其真容。此时,戈登特用他的绣针,将美丽凝固在他的绣架上。
很多时候,绣针下的人物、花朵、树木、飞虫常常走进戈登特的梦里,他好像就生活在他们和它们中间,生活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真的遥远吗?
昨天的喧嚣和今天的安静总是让戈登特感慨万端。谁能想到,十年前的戈登特还是一个顶着一头红发、桀骜不驯的男孩。十五岁的少年初中毕业,找不到高中的大门,更不知道人生的路究竟在何方。他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没有目的地东奔西跑,用各种无聊填满时间的空谷,抽烟,酗酒,打架,斗殴,在街上横着膀子闲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缺钱了就骑着摩托车到山上挖几株虫草、雪莲卖掉,有钱了就聚集一群同样年纪、同样迷茫的年轻人赌博。有一天,他甚至一次就输掉了几万元。还不起赌债,戈登特悄悄从家里牵出两头牦牛顶替。家人没有办法,只能把他锁在家里,他撬开锁头像午后的晨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人没有办法,一次又一次把他送进警察局。可是又能怎样?上午刚走出警察局的大门,下午说不定他又摇头晃脑地出现了。
从警察局到传习所,仅仅数百米之遥,可是,戈登特走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谁能想到,戈登特竟然会有今天。十年前的那一天,他被人从警察局领进传习所,从此戒掉了烟酒、赌博,不再出去招猫逗狗、滋事生非。
立志,立德,立身,立业——今天的戈登特已经成为传习所里最优秀的非遗传承人,传习所组织传承演艺大赛,戈登特被选作演员,饰演俊美儒雅的“格萨尔王”,观众们被他的高贵沉静所打动,一潮又一潮涌向后台,向他献上哈达,为他送上祝福。
只要戈登特拿起他那枚精巧的绣针,各大博物馆、拍卖行便会竞相发来订单,期待他的刺绣作品远渡重洋,成为他们精心收藏的珍品。可是,戈登特不愿将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变成流水线,他拂开纷至沓来的**,努力将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打造为传世之作。
一针,一线,针针线线,绵绵密密,全世界的色彩都汇聚在戈登特的绣针里。
戈登特全神贯注,沉浸在他的色彩世界,漂亮的眼眸盛满了虔诚、敬畏、慈悲。
天空高远,云蒸霞蔚,染了秋霜的斜阳,将云朵在大地上神秘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这是阳光在大地上抒写的经卷、吟唱的颂歌。
二
在壤塘,才明白秋天原来是喧阗的。
松涛阵阵,经幡猎猎,溪水潺潺。雁阵呼啦啦向南飞去,在斜阳和云朵间啾啾长鸣。雪域高原清冽的泉水,从山涧喷薄而出,击打着寂寞的石窟,像九曲柔肠,如隐秘心事。成群结队的牦牛悠闲地漫步,在低伏的草窠里寻觅嫩叶。星星点点的马队纵横驰骋,追寻着牧人的哨音。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墨吉俯身在工作台上,握着刻刀,聚气凝神,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双手灵活地飞舞,每一刀下去,石头的碎屑便从他的手中飞溅。一块坚硬如铁的顽石,在他的刻刀之下,转瞬之间便拥有了灵魂——结跏趺坐的壤巴拉法相庄严,拈花微笑,袈裟斜披在他的肩头,蝉翼一般轻薄,衣服的皱褶清晰可见。
墨吉身后的木架上,摆满了他的作品,大大小小石头上刻满的六字真言,是他深情的礼敬、满满的虔诚。
不远处,是香雾缭绕的棒托寺。远处,壤巴拉山像一尊神佛巍峨耸立,传说公元前四世纪印度的一位圣人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修行成佛,坐化为山。五彩缤纷的风马旗猎猎飘扬,潺潺的溪水奔涌不息,古老的梵音如泉水般流淌,动人心魄,响彻云霄,这是来自古老民族灵魂深处的歌唱。
“叮叮当当”的声音,叫醒了墨吉的耳朵,也叫醒了很多很多个墨吉的心。墨吉一家是壤塘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家里有年老的双亲,还有未及成年的三个孩子。家庭负担重,加上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除了起早贪黑在贫瘠的地里种点青稞,墨吉一家人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很多很多年里,“穷得叮当响”,是他所知道的世界的全部含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他在传习所里免费学到了雕刻石刻作品的手艺,靠着这种“叮叮当当”的石刻技艺走进小康。
2016年,墨吉与附近村里的一些贫困户伙伴一道,走进了石刻传习所,从选石、勾画、雕刻、上色等工序学起。过够了贫穷日子的墨吉很珍惜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很快就熟悉了石刻作品的制作工艺,从学员变成了正式员工。这些石刻,小的能卖几十元,大的能卖上千元,有的甚至可以卖到数万元。每次看到自己的作品换回了实实在在的粮食、五花八门的生活用品,墨吉的脸上笑开了花。曾经,像墨吉这样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在壤塘还有很多,他们正与墨吉一道,通过一门扎实的手艺改变自身的命运,让一家老小走上小康之路。
石刻,其实是祖先留给壤塘的福泽。明末清初,仁青达尔基精心挑选了六十多名经验丰富的石匠弟子,牵了二十多头牦牛,驮着酥油、人参果和银圆,翻过六十六座大山,渡过六十六条河流,才到达了康区文明古城——德格印经院,迎请朱砂版的藏文大藏经《甘珠尔》,此后又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抵达茸木达,从而开始了规模宏大的雕刻工程。当时壤塘的茸木达以茸百户为中心,来自四川甘孜和青海果洛的信众和弟子纷至沓来,他们有的挖掘石片,有的搬运石板,有的捐铁捐刻刀。历时九年,他们终于将三万多页的《甘珠尔》一字不漏地雕刻在五十多万块大小不一的石片上。
棒托寺,就像是一面历史的镜子,映照着古远的过去、丰富的今天、神秘的未来。它经历千秋风雨,之所以屹立到今天,是因为它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重负、未来期盼,凝固了过去时代的人们对精神家园的殷殷眷恋。
然而,仅仅有祖先的福泽是不够的,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的治贫方式,将祖先的传承变成了今天的财富。而今,棒托寺内,卷帙浩繁的《大藏经》石刻被分类码叠,俨然是一堵气势磅礴、高耸入云的石经高墙;传习所里,聚精会神的传承者屏气凝神,努力将祖先的文化遗产的星星之火传给后世,让壤塘的文化密码为世界所洞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