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第2页)
有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挂鞭炮,小伙伴七手八脚就把鞭炮点燃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幽静的村子里炸响,连环炮一般地在一个又一个山头撞击着,回**着,最后飘向很远很远的远方。在粉刷着赭石色外立面的新房子里,洛古阿呷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间。一张白色的书桌,一盏白色的台灯,摆在窗户下面,正对着日出的方向。
以前,太阳一下山,山上就是黑黢黢的。现在不一样了,洛古阿呷的眼前一片光明。他翻开语文课本,今天老师留的作业是默写韩愈的《马说》。洛古阿呷的眼前泛出语文老师清瘦的身影。校长说,这个年轻美丽的女老师是北京大学古典文学的高才生,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主动要求来大凉山支教。老师说,希望她的学生长大了都能够走出大山,走出贫困,走遍全中国,更希望她的学生长大了能将自己的所学所得回馈社会,报效祖国,这就是千里马的价值。年轻美丽的女老师用她坚定的眼神、满腹的才华,点燃了洛古阿呷和他的同学们心底的渴望——一个新的蓝图、一个新的世界。而他,将会像千里马一样在这个新世界驰骋。他不自觉地模仿着语文老师的语气和神态,大声背诵起来。
不久前,在焦急又喜悦的等待中,十九岁的阿作终于在南坪社区的新居里,接到了绵阳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如果没有易地扶贫搬迁,阿作也许就会像往年一样,守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割荞麦、挖土豆、放牛羊,在单调和重复中度过这个夏天。甚至,早早嫁人、生子,为一家人的口粮发愁,为父母的药费发愁,为儿女的婚事发愁,重复母亲的故事,重走祖祖辈辈的路,锁在深山里终老一生。
可是,从这一天开始,她的命运被改写了。初夏的一天,阿作一家从昭觉县宜牧地乡搬到了位于县城城郊的集中安置点南坪社区。她的“新邻居”,是来自周边深度贫困地区近30个乡镇的近5000名彝族群众。这样的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昭觉县共有五个。
新居有三室两厅,一百多平方米,南北通透,光线充足。站在宽敞的阳台上,阿作就能看到楼下的一小块社区健身场。像洛古阿呷一样,阿作也是第一次拥有了独立的房间。浅色书桌上,几本小说摞在一起,风儿吹过,书签绒穗轻轻舞动。
看着爱读书的孙女,阿作奶奶的思绪不禁回到了旧时光。从祖辈时困在山窝窝里穷得叮当响,到如今住上新楼房,老人家把家族变迁一一讲给阿作听:“你是穷人家的孩子,今年也考上了大学。日子过得‘瓦吉瓦’(好得很),你要把老故事记下来,留个纪念。”
阿作萌生了以家族变迁为背景撰写一部小说的想法。不过,在过去,穷人家的女娃娃想写小说,无异于异想天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阿作想做一个作家,为彝家立传,走出大山,将彝民族追求美好生活的故事讲给全世界——在刚刚过去的5年里,昭觉县实施易地扶贫搬迁12239户、54505人,约占全县贫困人口的54%,搬迁任务位居四川全省第一。
夜深了,夜色愈加浓重,星光愈加璀璨。与洛古阿呷一样,在这满天繁星的光辉里难以入梦的,还有阿杰、阿木、阿牛、阿且、拉日。
来自越西县马拖的彝族少年吉依阿杰自幼失去父亲,母亲改嫁后杳无音信。五年前,为了给阿杰寻求出路,他的爷爷做出无奈选择——将他送到成都的一家格斗俱乐部训练、生活。“格斗少年”的命运刺痛了公众神经。
由于气候恶劣、交通闭塞,加上历史上欠账多等特殊问题,凉山是脱贫攻坚中最难啃的“硬骨头”,昭觉、布拖、金阳、美姑、普格、越西、喜德七个县更是“硬骨头”中的“硬骨头”。
四年前,中央多部委联合发出通知,要求进一步加强控辍保学、提高义务教育巩固水平。“控辍保学”,也就是控制学生辍学,加大治理辍学工作力度,保证适龄儿童和少年完成九年义务教育。
大凉山将他们接了回来,针对这些孩子体格健壮、不爱读书的特点,因材施教。就这样,野马一般的阿杰和他的四个小伙伴回到家乡,来到冕宁县双河小学。在这所“体教结合”的学校里,孩子们一边上学,一边接受包括健身、格斗、拳击等在内的专业体能训练。不再整日里枯燥地死读书、读死书了,丰富的校园生活让阿杰和他的四个小伙伴渐渐开朗,他们爱上了这里,脸上有了灿烂的笑容。有了功夫,学了本事,阿杰和他的四个小伙伴有了用武之地,哪家哪户需要出力气、用功夫,都少不了阿杰五个人的身影。
夏末秋至,大凉山处处可见苦荞丰收的景象。已经长成帅小伙的阿杰和他的四个小伙伴转眼已经升入中学。在泸沽中学初三年级就读的阿杰在四川省青少年拳击锦标赛上夺得男子52公斤级冠军,获得“国家一级运动员”称号。小伙伴们也各自有了收获,有的想上体育大学,有的想做健身教练,有的想参军入伍,有的想做一名光荣的警察。他们没有想到,人生的路就这样越走越宽敞。
在冕宁,齐心鏖战,脱贫攻坚取得丰硕成果,全县41个贫困村、8344户35584人全部稳定脱贫。
如同一滴水能映出暖阳的七彩,大凉山孩子们的小小书桌,也折射出伟大时代对他们的深情牵挂。
大凉山,伴着梦想起航的孩子,何止洛古阿呷、阿作,何止阿杰和他的小伙伴?
依靠“控辍保学”“一村一幼”“学前学普”等教育扶贫工作,大凉山正奋力斩断贫困代际传递的“病根”。截至2020年底,凉山全州小学阶段净入学率达99。9%,初中阶段净入学率达98。8%。“该上学的一个不少”,成为可触可感的现实。随着基础设施的不断改善,互联网和5G也来到大凉山孩子们的身边,书桌不再新鲜,书桌上的电脑也不再新鲜,书桌上的台灯亮起来了,书桌上的眼眸也亮起来了。
三
我们两个呵,
永远不分离;
同吃一甑饭,
同挖一块田;
共烧一山柴,
喜喜欢欢做一家。
年过半百的曲么木土火坐在夕阳的余晖里,轻柔地吹弄着手里的口弦。
她穿着玄黑的土布衣裙,上衣和长裙的边缘缀着蓝、绿、紫、青四种颜色的绣花包边,灵动生趣。曲么木土火的头发有些花白,她用蓝色棉布头帕将头发紧紧绑成螺髻,螺髻上缀着漂亮的红缨子,风儿轻轻,缨子**漾。她用左手握住口弦竹片,右手轻轻弹动竹片,指尖拨动口弦尖端,气流随着她的呼吸吹动簧片,发出优美的曲调。绕在口弦上的细绳随着韵律在空中抖动,柔和的旋律在口弦中缓缓流淌,空灵,悠远,意韵深长。
彝家姑娘,谁小时候没有一支小巧的口弦呢?那里有着她们成长的秘密。少女时代的曲么木土火,就喜欢坐在家乡金阳县寨子乡的荞麦田边,拨着口弦,看夕阳西下,看炊烟四起,看羊儿回圈,看老水牛犁地,看索玛花火焰一般绽放,看漫天繁星在夜空中眨着眼睛。
可是不到十九岁那年,曲么木土火便由父母做主嫁到了三十公里之外的甲依乡拉木觉村。三十公里,在山里,骑马都要走上半天。妈妈嘱咐她,女孩子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一定要孝顺,要勤快,少点散漫,少点玩心。可是,曲么木土火还是悄悄地将她的口弦塞进装嫁妆的樟木箱子里。
曲么木土火没有想到,她的少女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每天天麻麻亮,曲么木土火便背着重重的背篓,跟丈夫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放羊、喂猪、种地、放羊、喂猪、种地……盼得走的日头,做不完的农事……这里山高坡陡、气候恶劣,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直到2020年夏天,拉木觉村仍是凉山州尚未退出贫困序列的最后300个村之一。
夏天漏风、冬天漏雨的土坯房里,孩子一个个出生。可是,日子却更艰难了。
出嫁以后,曲么木土火再也没有拿出过她的口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