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忆江南杭州一座城的前世与今生(第2页)
不需要再讨论——究竟是人找到了世界,还是世界找到了人?哪里有比这更亘古的传说、更痴迷的寻觅?哪里有比镌刻在人们心头更永久的伫望?苍茫的大海上,哥伦布播撒的种子已化作满天繁星,可是,怀揣着梦想的欧洲,同着四处寻找这梦想的哥伦布,又一次失望地发现,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中的那个遥远的中国、那个遥远的天城,仍然是一个无比遥远的梦。
天城——杭州,几乎可以认定是唯一曾经无数次托梦给西方、让整个欧洲为之迷醉的中国城市。
史学家从残存的史料推测,西方人将杭州称为天城,源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谚语。口口相传中的天堂,毫无疑问就在中国。
可是——杭州,在哪里?天城,在哪里?
中国,又在哪里?
中国与欧洲,分别位于欧亚大陆的东西两端,相距遥远,中间还有崇山峻岭、江河湖海、戈壁沙漠。公元前6世纪,在地中海地区诞生了辉煌的古代希腊文明。至少在公元前5世纪,中国所产的丝绸、茶叶已经远销到古代希腊文明的中心——雅典。尽管如此,以希腊为中心的西方,仍然对中国文明一无所知,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坚信居住在世界最东方的居民就是印度人。
公元前2世纪后期,西方人通过横贯中亚的陆上“丝绸之路”获悉,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盛产丝绸的民族“赛里斯”;公元1世纪中期,西方人又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得知东方有一个被称为“秦尼”的国家。最初,他们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国家,古希腊科学家托勒密的《地理学》则支持了这种误判。在这本著作中,托勒密言之凿凿地写道:
从欧洲最西端越过大西洋向西航行,距东亚并不遥远。在东亚地区有“赛里斯”和“秦尼”两个国家。赛里斯在北部,被群山环绕,这里有几条大河,它的都城是赛拉城,其经、纬度分别是177°15′、37°35′。赛里斯的东面是未知的土地,它的南面则与秦尼接壤。秦尼的东面及南面都是未知的土地,西面与印度相邻。秦尼都城的位置是经度18°40′,南纬3°。秦尼的南部濒临一个“大海湾”……秦尼的海岸线沿着秦尼湾不断地向南延伸,跨过了赤道,最后与印度洋以南一个不知名的大陆相连,秦尼的著名港口城市卡蒂加拉就位于赤道以南的秦尼湾边,而这块不知名的巨大陆地西端又与非洲相连。这样,印度洋实际上是一个被陆地包围的内海。
托勒密对于中国的论述,长期影响了欧洲。就在整个欧洲为托勒密所误导、在一片黑暗知识的黯淡背景中屡屡冲破迷雾努力寻找中国的时候,有且只有一个名字,在他们的梦想中从未动摇,那就是作为“人间天堂”的“天城”杭州。
秦朝设县治,隋朝筑城郭,吴越建王城,南宋立国都,往事和传奇在数千年的日日夜夜中流转,层层叠叠积淀在这片土地上,累积在这座古城里。光阴像一只又一只惊慌失措的鸟,箭一般地飞向高空;然而,大地和古城神态自若,列祖列宗在这里繁衍生息,子子孙孙在这里绵延赓续——这是一群人的力量,也是一座城的力量;这是一群人的魔法,更是一座城的魔法。
找到了杭州,就找到了中国,就找到了天堂。
西方寻找天城的行动轰轰烈烈,找到天城的故事却是悄无声息——
13世纪中期,法兰西国王路易九世的随从鲁布鲁克从君士坦丁堡出发,横穿黑海,在克里米亚半岛上岸,一路东行,经过俄罗斯南部草原,进入蒙古高原,终于抵达中国。中国文化令他啧啧称奇,他在日记中写道:“他们用一把像漆匠用的刷子写字;他们在一个方块里写几个字母,这就形成一个字。”他试图继续向南方行进,找到长生不老的“蓬莱仙境”,然而,他失败了。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第一次将杭州的信息带到了欧洲,这些信息间或道听途说、真真假假,间或模糊不堪、以讹传讹,比如他说,中国有一座城市,城墙是用白银砌的,城楼是用黄金造的,而这座城市,就是古希腊和古罗马传说中的那个以丝绸著称的“赛里斯”。
半个多世纪后,意大利的传教士鄂多立克离开他的家乡诺瓦,从波斯湾乘船前往印度,又从印度经海路抵达中国,经过广州、泉州、福州最终到达杭州。此后,他沿着大运河来到北京,出河西走廊,沿着陆路“丝绸之路”到达西亚,最后返回故乡。他的身体在长途旅行中累垮了。去世前,他在病榻上将沿途所见所闻记录成书,不吝用最美的语言描述杭州:“它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确实大到我不敢谈它。它四周足有百里,其中无寸地不住满人……城开十二座大门”;“城市位于静水的礁石上,像威尼斯一样有运河,它有一万二千多座桥”;“男人非常英俊,肤色苍白,有长而稀疏的胡须;至于女人,她们是世上最美者”。
1338年,居住在法国南部阿维尼翁的教皇派出一个使团来到中国,其中一个成员马黎诺以非凡的热情记录了杭州:“中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国土最为辽阔,人民最为幸福。此国有一个著名的城市,名为杭州”;“此城最美、最大、最富,在现在世界上的所有城市中,它是最为神奇、最为富贵、最为壮观的城市。没有见过此城的人,都认为简直难以相信,还以为讲述者在说谎”。
16世纪末,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到中国,这个被大学者李贽赞誉为“到中国十万余里”“凡我国书籍无不读”的虔诚教徒,着手绘制了一份影响整个世界的中文世界地图,“明昼夜长短之故,可以契历算之纲;察夷折因之殊,因以识山河之孕”,利玛窦将其命名为《坤舆万国全图》。在这幅气势磅礴的地图上,杭州相当准确地被标注在北纬30°的位置。
16世纪始,从大西洋绕过非洲通往东方的新航路被开辟出来,越来越多的欧洲人来到中国东南沿海,他们逐渐认识了中国,认识了杭州。在近代西方工业化以前,以丝绸、茶叶为代表的产品在国际市场具有相当的**力和竞争力,这是中国文明辉煌的一页,也是世界近代文明的开始。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此时的中国开始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严守明太祖“寸板不许下海”的禁令。更多深怀遗憾远眺这块神奇大陆的人,从未有缘踏进中国,遑论杭州?他们在内心发出无限的感喟: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家,但为什么就是不愿打开国门拥抱世界呢?
1574年,意大利传教士范礼安远渡日本,遥望中国,他大声呼喊:
“岩石,岩石!汝何时得开!”
“那么,光荣应该属于中国”
一去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神州?
几场大雨之后,又一轮酷热卷土重来,那种秋雨霏霏、野草疯长的湿漉漉的日子已经很遥远,很朦胧,风干的往事因潮湿重新舒展开来——岁月是那么短,思念却总是那么长。
摩肩接踵的人潮,美丽的湖光水色,逶迤苍茫的群山,是人间的海市蜃楼,是天堂的红尘景象,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八千年前,跨湖桥人凭借一叶飘摇风浪的小舟、一双满是厚茧子的大手,创造了璀璨的跨湖桥文化,浙江文明史从此上推一千年。五千年前,良渚人在“美丽洲”繁衍生息,耕耘制玉,修建了“中华第一城”,创造了灿烂的“良渚文化”。而今,这座有着八千年文明史、五千年建城史的天城,骄傲地向着生命的晨曦、向着饱满的成熟走去,她的目光星辉聚敛,她的身姿摇曳生香,她的脚步坚毅稳健。明朝田汝成编纂的《西湖游览志余》记载:“自六蜚驻跸,日益繁艳,湖上屋宇连接,不减城中,其盛可想矣。”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端的是钱塘自古繁华,端的是天城长盛不衰!
数千年来,这座被叫作天城的古城,傲岸地俯视着接踵而至的拓荒者、朝拜者、淘金者、筑梦者、远征者,他们兴师动众而来,兴师动众而去。在朝圣的故事里,杭州是——有无数个前世,却是唯一可以今夜枕梦的城市。在游子的梦呓中,杭州是——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在乡朋的宴席上,杭州是——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在远方的客人不辞万里的驱驰中,杭州是——一叶扁舟泛海涯崖,三年水路到中华。心如秋水常涵月,身若菩提那有花。
时间行进到20世纪30年代,在遥远的不列颠群岛,年届不惑的英国生物化学家、科学技术史家约瑟夫·特伦斯·蒙特格马瑞·尼哈姆挽着他相交至深的中国女友沿着冰封的泰晤士河边散步,他在日记本上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她的名字——鲁桂珍。李约瑟端详自己的杰作,发誓道:“我必须学习这种语言。”接着,鲁桂珍为他取了个中文名字——李约瑟。
此后,这个有着中国名字的英国人由衷地对中国产生了兴趣,最后难以自拔地爱上了中国。出于对社会主义和中国的认知,李约瑟在激烈的反战情绪影响下,开始了他的中国研究。他在集中精力完成第二本著作——被称为“继达尔文之后真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生物学著作之一”的《生物化学与形态发生学》的同时,给英国的报刊写文章,到伦敦参加游行,并出版小册子,支持中国人民。1942年,李约瑟受英国文化委员会的资助来到中国,支援抗战中的中国科学事业。他访问了300多个文化教育科学机构,接触了上千位中国学术界的著名人士,行程遍及中国的十多个省。李约瑟认为,中国对世界文明的贡献,远超过其他国家,但是,所得到的承认却远远不够。
1948年5月15日,李约瑟正式向剑桥大学出版社递交了《中国的科学与文明》的“秘密”写作、出版计划。他提出,这本一卷的书面向所有受过教育的人,只要他们对科学史、科学思想和技术感兴趣;这是一部关于文明的通史,尤其关注亚洲和欧洲的比较发展;此书包括中国科学史和所有的科学与文明是如何发展的两个层面,由此,不仅提出著名的“李约瑟之问”,而且做出更杰出的“李约瑟之答”:“如果真正要说具有历史价值的文明的话,那么,光荣应该属于中国。”
凡益之道,与时偕行。培根说过,黄金时代在我们面前,而不是身后。年轻的李约瑟一定未曾料到,这部卷帙浩繁的著作,不仅是中英文化交流的一个缩影,是世界文化互鉴的一个生动诠释,更是世界文明在交流、交融、交锋中走向黄金时代的伟大见证。
李约瑟用这部著作科学地证明了,中国的文明不仅是东方文明的典范,更应该是世界文明的重要组成;中国的光荣不仅属于中国,更应该属于全世界。1992年,为表彰李约瑟对于世界科技和世界文明的贡献,英国女王授予他国家的最高荣誉——荣誉同伴者勋衔,这是比爵士更为崇高的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