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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山记水程(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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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政治阴谋在悄悄酝酿着,这阴谋直指李贽和他的异端思想,株连他的朋友们,扫**他的追随者,甚至祸及利玛窦之类西方传教士。

从都察院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向万历皇帝神宗上疏弹劾李贽、要求逮捕高僧达观,到礼部尚书冯琦上疏焚毁道释之书、厉行科场禁约,再到礼部上疏要求驱逐西方传教士,这些事,都紧锣密鼓地发生在二月下旬到三月下旬之间短短一个月内。有明一朝逾二百年矣,政治机器运转得如此高效、如此整齐划一,这或许还是第一次。

去年的这个时候,曾经写《焚书辨》声讨李贽的蔡毅中在辛丑科的会试中了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蔡毅中心中恨恨,他的老师耿定向对李贽太多隐忍,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了,他要效法孔子诛少正卯,要置李贽于死地而后快。

于是,各种流言蜚语开始在京师流传,其中之一就是李贽公然著书诋毁内阁首辅沈一贯。沈一贯闻知此事,大光其火,却苦于找不到李贽的把柄。他思虑再三,决定以“辨异端以正文体”为名,发动一场清除以李贽为代表的思想异端的政治运动,先从李贽下手,再逮捕高僧达观,进而驱逐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

如果你认为,迫害李贽的都是宵小之徒,那你就错了。

在这个向李贽投出匕首和刀剑的队伍中,不仅有观风派,有保守派,有激进派,而且有担当社会进步之责的贤达先驱、治世能臣。

张问达,东林党中享有盛名的君子之一。《明史》记载,张问达与东林领袖顾宪成乃同乡。万历十一年(1583年)中进士,历官知县、刑科给事中、工科左给事中、礼科都给事中、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吏部尚书等职。当万历皇帝派矿监税史对商民进行掠夺时,张问达上疏“陈矿税之害”,为民请命。万历三十年(1602年)十月,他又乘天上出现星变之机,再次上疏请“尽罢矿税”。巡抚湖广时,正值万历皇帝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要湖广出资420万两皇木银两费,张问达又“多方拮据,民免重困”。

闰二月乙卯(廿二日)这天,张问达呈送的这份奏疏便摆在了神宗的案头:

李贽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剌谬不经,不可不毁。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带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迩来缙绅士大夫,亦有诵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者,往往出矣。

康丕杨,以贤能著称,先后任宝坻县(今宝坻区)知县、密云县(今密云区)知县、陕西道监察御史监管河东盐政、辽阳巡按兼学政,后署理两淮盐课。他中进士后,先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任宝坻县知县,后调密云县知县。他在宝坻、密云六年间,清理垦田,裁撤县内不必要的建设项目;清丈土地安置回乡灾民,平反冤假错案,重修白檀书院。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康丕杨在赴京等待重新安排职务期间,根据密云的战略地位与地形,写出《千秋镜源》六十卷,为山海关一带的治乱和战备,提出诸多颇有建树的见解。

三月乙丑(初三日),陕西道监察御史康丕杨向神宗递上了参劾李贽及僧人达观的奏疏:

僧达观狡黠善辩,工于笼术,动作大气魄以动士大夫。……数年以来遍历吴、越,究其主念,总在京师。……深山尽可习静,安用都门?而必恋恋长安,与缙绅日为伍者何耶?昨逮问李贽,往在留都,曾与此奴弄时倡议。而今一经被逮,一在漏网,恐无以服贽之心者,病望置于法,追赃遣解,严谕厂卫五城查明党众,尽行驱逐。

如此密集的箭矢让李贽无处躲藏。神宗见张问达、康丕杨等人奏疏,批复道:

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

李贽旋即被捕入狱。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他还是没有料到,他将在狱中度过人生的至暗时刻。袁中道在《李温陵传》中记录了李贽被捕时的情况:

至是逮者至,邸舍匆匆,公以问马公。马公曰:“卫士至。”公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马公愿从。公曰:“逐臣不入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马公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死则俱死耳。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马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门之牍尼马公行者纷至,其仆数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马公不听,竟与公偕。明日,大金吾置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倔强,狱竟无所置词,大略止回籍耳。

落难狱中一个月,李贽陆续写下《系中八绝》,不妨看看他在这八首诗背后的情感历程。第一首题为《老病初苏》:“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病间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遍历名山大川,却独独未曾进入监狱的大门。刚刚入狱的李贽,将坐牢也视为人生的体验,这是何等的超然!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李贽在狱中愈来愈绝望,他用《不是好汉》为第八首题名:“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从第一首的超拔淡薄,到第八首的唯求速死,难以想象他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情感变迁。时间,像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割着他的感觉,也割着他的灵魂。走笔至此,李贽已经明白,寄希望于皇恩浩**,那无异于白日做梦。他下定决心——

以身殉道,唯求速死。

李贽的学说使他处于万历年间中国社会时代矛盾的焦点上,这就是——继续维护传统的泛道德主义、用“死的”来拖住“活的”,还是冲破传统的泛道德主义、用“新的”突破“旧的”、为朝气蓬勃地创造自己的新生活的人们打开一条新路?

破旧不堪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边角磨圆了的黑色纱罗四角方巾,折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边。原以为对人生还有所留恋,可是,这些天写完这部《九正易因》最后一个字,李贽明白了,“未甘即死”是因为这部著作还未完成。周文王的易经、孔子的易传,被后人穿凿附会到不成文理,如此这般,何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书稿终于完成,他此生了无遗憾。

可是,《九正易因》撰成,李贽的病却更重了。他写过一篇谈论生死的短文,题目叫《五死篇》,列举了人的五种死法:“人有五死,唯是程婴、公孙杵臼之死,纪信、栾布之死,聂政之死,屈平之死,乃为天下第一等好死。”为义而死,死得壮烈。谈到自己的死,他写道:“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己可死,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李贽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早有预感,“春来多病,急欲辞世”,二月初五,他提笔写下遗言:

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复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虽马诚实老能为厚终之具,然终不如安余心之为愈矣。此是余第一要紧言语。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妆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既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阁了,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

遗言如此冷静,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而是谈论旁人的日常琐事,读来却让人五内俱焚。李贽担心自己的死给大家平添烦恼,在遗言中特地叮嘱,用五张芦席安顿他的魂魄就可以了,不要用板材,不要用棺木,落葬的时候穿着平时的旧衣服即可,不需要更换新衣。甚至,他还不忘提醒朋友,一定记得将抬尸骨的木板还给主人。他了无挂碍,不希望朋友们因为他的离去而痛苦,更不希望自己的离开给朋友们留下任何烦扰,“我心安焉,即为乐土”。

遗言行至后半部,李贽愈加冷静、清醒:“我生时不著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他希望干干净净,了此一生,生生死死都无牵挂。在遗言的结尾,李贽又反复叮嘱:“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幸听之!幸听之!”

呜呼!卓吾远矣!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岸。

二 回头十万里,举目九重城

原来,万历三十年对李贽的迫害,只是万历二十八年那场迫害的继续。

今天,我们站在五百年历史的这端,发现李贽回湖北麻城,无疑是一个重大失策。但是身处彼岸,他怎会料想,一时间,上下左右前后的势力竟然合谋对他下手?他年老多病,赶回麻城,原本只想找个偏远僻静的地方聊度余年。

这样看来,或许这不是李贽的失策,而是他在劫难逃。

这一年,李贽寓居南京永庆寺,此间,他还编辑了《阳明先生道学钞》八卷、《阳明先生年谱》二卷。对于这件工作,他至为得意,骄傲地写道:“我于《阳明先生年谱》,至妙至妙,不可形容,恨远隔,不得尔与方师(方时化)同一绝倒。”

好朋友都力劝李贽不要回麻城。远在北京的袁宏道致信南京好友,请他们一定留住李贽,不要让他离开南京:“弟谓卓老南中既相宜,不必撺掇去湖上也。亭州(麻城)人虽多,有相知如弱侯老师者乎?山水有如栖霞、牛首者乎?房舍有如天界、报恩者乎?一郡巾簪势不相容,老年人岂能堪此?愿公为此老计长久,幸勿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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