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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白高天下(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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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幅作品有伪作。专业人士分析,茫茫大雪,白石老人不愿意让世界太过凄寒的,所以用赭石和朱砂调色画出一个看起来很温暖的小房子。而伪作缺少这种暖色。

我琢磨着,一白高天下,究竟高在何处呢?是否,只有纯正的白,才映衬出哪怕是些微的暖?

又联想到:齐白石为人是很清正的。别人叫他做官,他不肯做。他回忆,自己六岁那年,当地来了新上任的巡检,很有排场,别人叫他去看,他说不去。母亲夸奖他,我们凭着一双手吃饭,官不官的有什么了不起!白石记住了母亲的话,一辈子不喜欢跟官场接近。后来到北京,朋友劝他捐个县丞,他谢绝了。作了一首题**的诗:“穷到无边犹自豪,清闲还比做官高。归来尚有黄花在,庆喜生平未折腰。”

这种行谊,也像是雪后世界的清旷和皎洁。

白石老人还有一幅著名的冬景。那是初冬,老人在玻璃窗前,望着窗外凝神静思。房顶上伸出的大槐树,叶子已然落光了,接近枯寂。傍晚,乌鸦陆续归来,停满枝头,有的零星还在归途。

乌鸦,身披黑色战袍的巫师,粗粝嘶哑的嗓音,常喊出某种不祥的预言。尤其在萧索的冬,叫人想起“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又想起“欲觅一枝何处所,满天风雪漫回翔”,不觉要生出伤感来了。

但白石老人笔下乌鸦,黑黢黢的墨点,是有些可爱的。题诗是:“八哥解语偏饶舌,鹦鹉能言有是非。省却人间烦恼事,斜阳古树看鸦归。”老人只把古树鸦归当作一幕好风景,忘却了很多烦恼,丝毫没有悲情。

这正是白石老人超出很多文人画家的地方,他不囿于前人的经验,他靠着直觉构思。从无到有易,从有到无难。天真最难得。这样的画,正是天真地涌动活生生的气血,让所有人都爱上了。那些习惯忧愁嗟叹的文人,看看白石老人的归鸦,会觉得自己枉费了很多心神。

冰雪不荒,寒鸦不冷。一切景语皆情语。

三会友

一九一七年,文人画家陈师曾在琉璃厂偶然见到齐白石篆刻的印章,便上门造访。那一年,齐白石五十五岁,家乡兵乱,借住在北京法源寺。以卖画刻印为活计,生活很是窘迫。素不相识,寻着知音的气味,陈师曾便来了。初相识的地方又是佛门净地,一见面,即成了莫逆之交。据齐白石《自述》说:“他是劝我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这话正合我意,我常到他家去,和他谈画论世,我们所见相同,交谊就愈来愈深。”

衰年变法,便是从陈师曾的启示来的。

还有一位朋友———瑞光和尚,后来成为齐白石弟子,也值得一提。

一九一九年,齐白石正式定居北京,生活状况仍旧没有改观,居无定所。先后寄寓观音寺、石灯庵。据说,当时他“悬画四壁,待价而沽,住室外面的房檐下,放着一个小白泥炉子。平日烧茶煮饭,冬天搬到屋内,兼作取暖之用”,“终日枯坐,很少有人问津。为了生计,常给墨盒铺在铜墨盒或铜镇尺上画些花卉山水,刻成花样。所得润金,起初每件只有几角钱,增了几次价,才增到每件两元左右”。瑞光和尚比齐白石小十四岁,在当时的北京画坛享有盛誉。他作为著名画僧拜入齐白石门下,成为第一位向齐白石学习绘画的入室弟子。齐白石是将其当作贵人的,作诗:“帝京方丈识千官,一画删除冷眼难。幸有瑞光尊敬意,似人当作贵人看。”两人交往了十几年,直到瑞光和尚圆寂。

那天,翻到白石老人的《寒夜客来茶当酒》,便想到了与这两人的友谊。画里,一把古拙的茶壶,一盏油灯,一个天青色的梅瓶,插一枝梅。

白石老人那枝梅,很见功力。不是扬无咎的梅,不是王冕的梅,不是吴镇的梅,亦不是金冬心的梅。而是他自己的梅。他年轻时曾租住过一个祠堂,周围植满了梅树,他称之为“百梅祠”。每次画梅,常怀念之,淡淡乡情,又有文人气。画梅诗:“小驿孤城旧梦荒,花开花落事寻常。蹇驴残雪寒吹笛,只有梅花解我狂。”

能将乡情与文人气结合得如此完美的,恐怕只有齐白石了。

寒夜,陈师曾来了,或者瑞光和尚来了,油灯下喝茶论艺,一旁的梅君子侧耳倾听,就这样,直到深夜。没有酒,这就是所谓的清谈了。

后来,白石老人在京城安了家,境况日渐转好。倘若冬天有客来,那要招待些什么呢?这是我自己的引申。因为读到他的《白菜冬笋》,实在是喜欢。三棵白菜,六个笋大小不一,在宣纸上有节奏地舞蹈。题款:“曾文正公云,鸭汤煮萝卜白菜,远胜满汉筵席二十四味。余谓文正公此语犹有富贵气,不若冬笋炒白菜,不借他味,满汉筵席真不如也。”

试想,只有超级敏感的味蕾,才能将一盘冬笋炒白菜吃得饶有滋味。白石曾说,自己身上有“蔬笋气”,便是这种本真、质朴。

白石老人画菜蔬,不仅是视觉的,也是味觉的。想起宋代传世的花鸟画,《果熟来禽图》《枇杷山鸟图》《葡萄草虫图》,果子在枝头,相当的文雅。马麟的《橘绿图》,橘子结结实实的饱满。但都是视觉的,画家用画笔不断地完美它们,使之形状圆润,色彩匀称得像锦缎。

而白石老人笔下的果蔬,顾不得雅,却顾得好吃。或者说,农民出身的他,干脆抛却了雅,调动了胃。我们这些赏画的文人,其实也是胃在大脑之前的。这时候顾不得面子,也跟着他兴奋起来。俗一些直接,俗一些快乐,喜欢上那些沾着泥土的、果篮里的吃食。

比如,白菜水分很足,红萝卜肥硕,搪瓷盘里的樱桃逆着光,樱桃皮很薄,一旦接触到嘴唇,马上就要破掉了。正当你马上要成为一个贪吃的人,回过头再看白石老人,吃的却是最简单的白菜。他骨子里崇尚质朴。

寒夜会友,一杯茶,一盏灯,一枝梅。一盘冬笋炒白菜。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究竟要藏些什么呢?藏起锋芒。于是接着读白石老人画,体味夜的绵长。此刻,心思停驻在他的一首诗《小院静坐》,“青门经岁不常开,小院无人长绿苔。蝼蚁不知欺寂寞,也拖花瓣过墙来”,发了好长一会儿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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