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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在乎手(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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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人生最大的污点,便是“民抄董宦”事件。据记载,他的二儿子董祖常,相中了某女子,巧取豪夺不成,把人逼死。当地官员畏于董其昌的权势地位,一直拖延不敢处理,最终激起民愤。一六一五年三月十五日这天,当地乡民聚集起来,仇怨者人数众多,放了一把大火,将董家宅地烧成了灰烬。董其昌带着家人狼狈出逃,很多珍贵藏品付之一炬。似乎仍是不解恨,有人把这场群众自发的抄家运动记录下来,形成《民抄董宦事实》。文中说,董其昌一家,作恶多端不是一天两天了,“吾乡豪宦董其昌,海内但闻其虚名之赫奕,而不知其心术之奸邪”……这样的用词,令后世董其昌的追随者大跌眼镜。

董其昌会为此痛心忏悔吗?不得知。没读到只言片语,令人怀疑这段往事的真实性。而他类似禅语的“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绝不挂念”“汝但无事于心,无事于心则虚而明,灵而妙,一念者,灵知自性也,不与众缘作对”却映照在画里,成为永恒,深入人心。

三虔诚画徒

或许,陈继儒的评价还有另一种解读,即董其昌对艺术和养生的热爱,超越了其对官位财富的热衷。毕竟,在官场的血雨腥风里提着脑袋生存的滋味并不好受。又或许,董其昌长期与达观禅师、憨山禅师等高僧交往,有助于其心性的了悟,确实令他生起了想要超凡脱俗的志向。

董其昌习书绘画,都下苦功。用尽大半生,他认真地临摹王维、董源、巨然、米芾、赵孟頫、倪瓒、吴镇……到了虔诚的地步。可以想见,无数个日与夜,他凝神埋头于前人笔墨中。把名作碑帖,临摹得历历在目,下笔即熟。

他藏画,赏画,不像是月下赏花,瞻得美貌,嗅得芬芳,然后回自己的世界里做个清雅的梦。他的赏画是一种高级的贪婪。他要与绘画史上最高成就者一比高下。他要汲取众家之长,做集大成者。从三十五岁入仕算起,董其昌藏画的品级随着官职的攀升不断升级,形成了良性循环。陈继儒在《妮古录》中记:“陆以宁谓董玄宰云,今日生前画靠官,他日身后官靠画。”对于名作的鉴赏,让他开阔眼界、提高创作标准。

眼前似乎浮现这样一个画面:夜深了。江南的夜,缠绵、寂静,像是外面下着微雨,让尘嚣尽然收敛。这样的夜里,董其昌最常做的事,便是赏画。彼时,他的画禅室所藏的名作,已经比博物馆还要丰裕。静夜赏画,难免有所思、有所感,下笔即成文。这一夜,即将步入耄耋之年的董其昌壮心不已,他将沈周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拿出来,展卷欣赏。这是他七十二岁的时候,畅游无锡惠山途中得到的,真乃意外之喜。为了分析沈周的笔墨特征,他又将自己所藏的黄公望原作《富春山居图》拿出来,摆在一起,一并欣赏。借着窗外湿润的气息,董其昌对沈周的这幅背临的作品,似乎更有感觉。那种苍润、老到的笔法墨法,触动了他的神经,他感慨道:“今复见白石翁背临长卷,冰寒于水,信可方驾古人而又过之。”他萌生了要临摹《富春山居图》的想法。这是他给自己出的考题。

第二年,他如期交卷。这幅《仿大痴富春大岭图》,又成为董其昌的得意之作,被众人赞叹不绝。

再看董其昌的痴心。一五九五年的一天,听说杭州的冯开之藏有王维的《江山雪霁图》,董其昌托人好说歹说,勉强有机会看两眼。他郑重其事,“清斋三日,始展阅一过”。为了浏览真迹,他提前吃了三天素斋。回来后,他在笔记里写:之前没见过王维的画,却一见如故,与自己想象中十分吻合。莫非自己前世曾进到王维的府邸,亲眼看他作画的过程?

再有,文字里记:一个初夏的傍晚,董其昌兴致颇高。他带着从项德明那里买来的米元晖《潇湘白云图》,来到了洞庭湖。小船漂**在太阳的余晖里,一眼望去,长天一色,空阔得有些迷蒙。董其昌兴奋不已,似乎找到了米家墨戏的感觉。他展开随身携带的画卷,将真景与画意对照,似乎,能够感知米元晖彼时作画的情绪。湘江上飘渺的奇云啊,许是米家山水的源头……

回到董其昌的画,清朗,意蕴流动于空白处,超然的宁静。你说不清他具体画的是哪一座山,哪一处的流水,却是呈现天地自然的本来面貌。朱良志先生说,董其昌画的,是山水的“性”。没有美丑的辨别,没有情绪的干扰,画中之境,是他澄明的心性。

写到这里,似乎陷入了矛盾。即道德品行是否为文人画的关键因素。解开这个矛盾,才能读懂董其昌。古人云:人品不高,落墨无法。近代陈师曾也认为,文人画四要素,第一便是人品。很多人对董其昌的人品与艺术成就之间的矛盾避而不谈。偶然间,这个盘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被我在潘公凯先生的一篇文章中找到了答案。他认为,文人画的决定因素是心性,而心性与道德之间,是有一定程度的错位。大师董其昌,恰好悠游于这个错位的空隙里。

《明史》评价董其昌:“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名望、地位、长寿,董其昌尽收囊中。这么多世俗的愿望一一满足,却落得不俗的评价。不得不说,董其昌这人,真是高明极了。

读董其昌画,想起故人朱新建。

董其昌常写《养生论》:“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灭神;戒厚味,厚味昏神;戒饱食,饱食闷神;戒多动,多动乱神;戒多言,多言损神;戒多忧,多忧郁神;戒多思,多思挠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读,久读苦神。”想长寿,是有代价的。

朱新建点菜,所有带“猪”字的全上齐!卖画赚了钱,住最豪华的酒店,败光,又钻进胡同巷子租个单间,花生米就酒,照样神仙。朋友形容他“无法无天地潇洒着疯狂着”。他写了一本书,叫《决定快活》。

董其昌画画,天明朗,水悠远,山空灵,心里没什么波澜。习惯性地把自己的心收摄起来,烟云飘渺,追求一种平淡。

朱新建画人物,用齐白石笔法,画**的小脚女人,甩开膀子把心里的欲望倾倒出来,看了让人脸红心跳。

本文写董其昌,却扯来朱新建。原因?画家大抵有两类,一类用性情作画,画里有表情,有通透的情绪和人格,愈真愈浓,如倪瓒、徐渭、八大山人、朱新建。他们透明,将所有的性情一盘子端在你面前,容不得半点掩饰,诚实得让你想哭。还有一类,是文徵明、董其昌,他们偏于理性。风格、布局、气韵,都精心设计。下每一笔都很谨慎,那种成熟和老到,靠着日积月累的渐悟,让你挑不出一点毛病,完美得风烟俱净。

朱新建活了六十岁。朋友们著文哭之———多么好的一个人!可惜走得早。

董其昌活到八十二岁。有人把他捧上神坛,有人将其打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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