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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风雅的种子(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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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画。文徵明最拿手的功夫,是在时光里酿酒。他一点也不急。不急着成功,不急着展示自己。据说,文徵明“生而少慧”,十一岁才开口说话,诗文天赋也远不及唐寅等人。起点低,却成就高。作为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的学生,他显得比老师还要精细缜密,极富耐力。这样的心性,是“才华”二字所不能及的。

三雅韵

文徵明既修心,又随心。随心,即是不纠结,忠于内心深处的快乐。那种快乐,是怡养心性的,像春风拂于面颊,像秋风沁人心神。这种无功利的清赏,正是“风雅”的真容。

文徵明很喜欢参加雅集,类似于郊游。知己二三人,幽林深涧中,赏画、清谈、听琴、煮茶,那种场面气息,很浅淡,很优雅。融于山水,天人合一,仿佛人间再无忧虑。

雅集的美好场景,在文徵明脑海里挥之不去,越想越美,俨然画境。

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清明时节,无锡惠山脚下一片葳蕤。飞鸟衔着花蕾,悠然飞过。山泉水回环在山路中,依稀鸣响。文徵明和好友蔡羽、王守、王宠、汤珍等人,在二泉亭下聚会。他们“注泉于王氏鼎,三沸而三啜之”,品茶畅谈、吟诗唱和。

文徵明作《惠山茶会图》,描绘雅集情境。整个创作的过程很慢,五日一山,十日一水,却是拉长了幸福的过程。画中,三组人物散落于山林中。茶桌置于草地,桌上摆放着精致茶具。有人正备茶。有人拱手而立,招呼其他人过来饮茶。二泉亭下的井栏边,两位对坐的文士,一展卷玩赏,一凝神觅诗。亭下那口井,正是唐代“茶圣”陆羽口中的“天下第二泉”。右边山径上,赏景散步的两人正闻声回返,边走边谈……

画中意境,气息恬淡,清雅隽永。文徵明式的江南生活图景,随之流传下来,供后人模仿。惠山,成为雅集打卡地。此后的惠山茶会,文人谈论陆羽,也谈论文徵明,追忆他的雅韵情致,像一枚果实发出对种子的纪念。

《画溪亭客话图》《山堂访友图》《木泾幽居图》《空林觅句图》《绿荫草堂图》《松下观泉图》……文徵明画自己的慢生活,抑或是理想生活。他时而在山间冥想,时而在松林里坐听山泉,在草堂中喝茶对谈。俗世乎?仙界乎?他心静如水,沁出闲适的微甜。

他画得很松弛。前半生,对“功名”二字望眼欲穿,无非是在儒家思想中浸润多年,人云亦云罢了。而眼下,历经磨砺,放弃了济世为民的志向,“田园晚岁松菊存”的生活,让他感到幸福。

文徵明的小青绿山水,没有元人离群索居的隐逸之冷,也没有宋代山水的刻意工整。他是愉悦的,宁静的。有人质疑,他在卖弄贵族小资情调,但细推敲,画中人物,多是落第的秀才,并非达官显贵。雅韵之中有“清”气。致力于修心的文徵明始终朴素,高雅。高,是品行之高洁,而非身处高位。

四手植

擅长静默的文徵明,在艺术史上发出巨响。一方面,他诗、文、书、画皆精,人称“四绝全才”,技艺伴随着他的高寿而日益精湛;另一方面,他子嗣、弟子众多,致力于传承文氏衣钵,使他的艺术全面开枝散叶。

文徵明的长子文彭“少承家学,尤工古隶”,在绘画上建树不高,却在治印方面开文人篆刻流派的先河。次子文嘉“其书不能如兄,而画得待诏一体”。文嘉鉴古临古的功夫承续家风,远近闻名。侄子文伯仁也是名家,他的细笔山水受叔父影响,并向更为繁复精密方向发展。

“石令人古,水令人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眼下,《长物志》仍是文人雅士的枕边书。作者文震亨,是文徵明曾孙。显然,他对“雅”的追求,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又从文氏家族的画作里提炼了不少雅趣,融进文字,具体地指导后人如何过上风雅生活。

苏州拙政园,文徵明的气息一直在。眼下,游人趋之若鹜,欲与文徵明手植的紫藤亲密接触,沾沾“文”气。

时间回到一五三三年,文徵明六十四岁。这一年,至交王宠离世,年仅四十;前十年间,好友唐寅、祝允明也都相继去世———风流一时的“吴中四才子”,仅余文徵明一人。

好在,有王献臣。王献臣是拙政园最初的主人,后成为文徵明惺惺相惜的挚友。他与文徵明至交大半生。文特别为王献臣绘《拙政园三十一景册》,并写下《王氏拙政园记》。他写得很用心,在这篇千字小记里,将拙政园三十一景细细写来,又道出“拙政”的真意。

“拙政”一词,是王献臣从晋代潘岳的《闲居赋》里觅得的灵感:“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春税足以代耕田;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竢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政也。”这正是政治失意的王献臣所向往的生活。“筑室种树”“灌园鬻蔬”,就是他今后的“政事”。与文徵明心意相合。

那株紫藤,便是文徵明当年为王献臣亲手种下的,全称“文衡山先生手植藤”,人送雅号———“文藤”。

一棵树,在天地间存活,艺术生命长青。花开,如烟。五百年风雨,亦如烟。花落,老藤褪出古意,风云沧桑满怀。世人瞻仰,究其根由,是膜拜文徵明的品格和风雅。

去年中秋,我到苏州。居住的地方,正是拙政园南侧,叫作“园林里”的小区———园林里六号,园林里七号,名字娴静美好。家家户户,白墙上点缀秀丽的凌霄花,又有石榴树果实累累地红着脸颊,掩在灰瓦的墙头。漫步,似行于画中。

清晨,拙政园门口,遇见卖花,从老奶奶手里买来两串。细铁丝串了七朵茉莉花蕾,香喷喷的,白得无瑕。戴在浅绿色的旗袍盘扣上,奶奶给拴上,画面极温馨。又买一小包金桂,放在包包里,作香囊。卖花的奶奶喊我妹妹,这是苏州女人骨子里的甜软。两串茉莉,芬芳了大半天,我对于拙政园的记忆是深深的香。一路感慨,文徵明式的风雅,仍在,而且亲民。

又访石湖。最早,是南宋的范成大在石湖周围大量植梅,后来,又有沈周、文徵明、唐寅等文人才子,在石湖泛舟,很有野趣。曾见过文徵明的《石湖泛月图》仿品,气息很迷人。也是中秋,渔夫酒醉酣睡,将船停泊在石湖浅水的苇丛,月亮清朗地照着。我附庸风雅,也想模仿着租一条船,来个石湖夜寐。等到了夜幕降临,发现,这一带热闹得如同白昼,彩灯闪烁,重金属的音乐喧闹不已。风雅,竟像是遥远的梦。

近来,又得知一个信息,让人乐观。据说,每年紫藤种子成熟时节,苏州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会到拙政园里采集“文藤”种荚,剥出晒干。再挑选大约三千粒优质种,精致包装。这成为苏州博物馆最受欢迎的文创之一———三粒一盒,每年流通一千盒。

这些种子的消息,一下子牵住了我的想象。我想知道,在这世上,究竟行走着多少手握种子的人。手握一粒“文藤”种子,便有资格沿着“文”脉,行走在文徵明的画里,做一个风雅的人。某日,梦里出席青绿色的雅集,洗涤俗世的烦忧。某日,天朗气清,随手撒下一粒种子。雨一来,萌芽的,是整个诗意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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