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2页)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那些陈词滥调。”他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那就别说了,我在心里默默祈求。“但我们几乎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是的,我们讨论过各种各样的情感,包括爱情,但往往更为宏大,更为浪漫,近乎是一种文学作品中的‘爱’。”
“抱歉,为我迟到了好几年的‘青春期悸动’。”我略带一丝讥讽,这让他吭吭笑了几声。
“这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他坦白道,“你还记得吗?你读幼儿园时,有一次,隔壁班那个法国小男孩,他送给你一束花。”
“记得。”我有些困惑,拿不准他的意图。
“那是一束美丽的满天星,里面还夹着一张贺卡,上面写着:佐伊,周六一起去公园玩吧。”
“我不记得有这句话。”我微微扭动了一下身体,怀疑道。
他耸了耸肩,“我当时真是感到一阵失落!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得和我的心肝宝贝坐下来,好好谈谈关于‘恋爱’的问题。但当我准备好了所有要说的话,你已经拒绝了他,理由是你周六要读《格列佛游记》‘慧骃国’那一卷。”
这确实符合我小时候的行事风格,我不禁漫起笑意。“我只记得,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可能是好几个星期吧,我拒绝食用任何动物的肉。因为我担心盘中的某一顿美食,可能就是一个拥有理性和美德的生命。”
“所以,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只好重新准备了一套彼得·辛格的‘动物权利’观点和阿尔贝特·施韦泽的‘敬畏生命’论,来替代先前那番有关恋爱的发言。至于前者,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给我机会阐述。”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我知道,从你的角度来看,那些所谓的经验之谈——‘要小心保护自己’,‘对男孩子有所警惕’——确实有够乏味的。而站在我的角度,大多数父母都会对恋爱中的孩子感到担忧。如果一个父亲能够将他的小女儿打包带走,永远保护在身边,我相信会有很多父亲愿意这么做。但我不想成为那样的父亲。”
“佐伊,重要的是去感受。”
我抬头诧异地看着他。莱昂举着雪茄,正望着远方即将消逝的落日余晖。在天际的另一侧,月亮的淡黄色光晕正缓缓亮起来。一边是光芒的退却,一边是光辉的渐增。
“我和你妈妈只希望你能去感受这个世界。无论你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无论你拥有多少知识和智慧,只要你还能感受,那就比任何事情都要珍贵。不要让你认为正确的道理压抑了你的本性,前人的经验只属于过去,去感受你所感受到的,去爱你所爱,恨你所恨,去体会你的快乐,抚慰你的痛苦。你或许会发现,自己过去相信的很多都是错误的;你也可能会用你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信念。”
他转过头,目光与我交汇。“心灵的衰老程度与岁月的流逝成正比,我们越经历,就会越疲倦。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记忆和生活的教条里去寻找纯粹,多么困难!趁你现在还年轻,趁你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爱。”
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这场景倒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尴尬。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莱昂轻轻弹了弹雪茄。
我默坐片刻,情不自禁地微笑。“一个让我逐渐理解爱的人。”
“绝妙的回答。”他笑了起来,手中的雪茄随着抖动的肩膀上下晃动,“为什么不具体说说呢?他是否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能不能时常逗得你开怀大笑?他是素食主义者还是牛排爱好者?他对艺术情有独钟还是热爱运动?他是海德格尔的信徒还是佛教徒?又是哪些特质塑造了他这个人?”
“这些或许重要。”我思索着,缓缓说道,“但更为重要的是,他能让我去感受‘爱’。(“没错,感受!”莱昂赞叹了一声。)在宗教中,信徒们珍视最高神的注视,因为那意味着他们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得到了确认。而在那个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切的人的目光中,我能感受到一种相似的、心灵上的震撼。”
“你沉迷于这种感觉吗?”
“是的。”我无法抵抗。
“你怎么能确定,他不是一个理想化的完美的恋人幻影,只不过是你凭借想象与构造赋予了他种种美好的特质呢?”
“他并非完美无瑕。”我回答,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明白他性格上的某些弱点。”尽管如此,那些不完美之处,在我眼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那么,佐伊,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了什么才爱他呢?”
客厅里灯光缥缈,门廊的壁灯也被打开。明亮的银色和昏暗的橘黄色糅合在一起,将我笼罩在内。耳边传来阿尔玛说她要去休息的声音,布兰卡在客厅里呼唤我的名字。我转过头,以一种含糊的声音应答。莱昂拥着布兰卡,在她耳边低语:“让她自在地待着吧。我们回房间,亲爱的。”
我回过头,盯着我手里的《尼采诗集》,然后翻开。灯光在书页上跳跃着,投下斑驳的阴影,文字在视线中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尼采,这位孤独的智者,在精神世界中亲手为自己创造了一位挚友——查拉图斯特拉。无人能洞悉他内心的幽微,唯有查拉图斯特拉,唯有他自己。
他如此渴望被理解。在亚平宁半岛的山峦和城市间漂泊、游荡、踽踽独行,那无休止的寻觅与沉思,究竟带给了他什么?是哲思绽放时刹那的欢愉,还是如影随形的孤寂?
如果越思索,越癫狂;越前行,越痛苦,那么查拉图斯特拉就是这位梦呓者的片刻清醒,是他自我的不朽,精神的永续,直到那场突然爆发的精神错乱,使一切自我存在轰然终结。
自尼采陷入疯狂那一刻起,就再无查拉图斯特拉。即使他的躯壳仍在人间停驻了十一年,可那曾经熠熠生辉的灵魂,曾经高贵的思想、不屈的意志,皆如残败的花枝,零落成泥,徒留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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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里卡多。
我为了什么而爱上他呢?
因为他的肉体而爱他?
不,并非全然如此。肉体自然美好,我对它一见倾心,它瞬间点燃了我的激情和渴望。但我爱上他,是因为把他英俊的外表去除后,还存在着某种别的因素,更模糊,更神秘,也更关键。
因为他的财富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