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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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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能的,是他的画室?或者,那幅未完成的画所在的地方?”我猜测道,“但以他那种‘未完成’的痛苦心态,他可能根本不敢面对那幅画,或者看一眼就加剧煎熬,所以未必会一直待在画旁边。”

“痛苦……极致的遗憾和焦虑,会不会像王献之的书斋里残留的墨香和能量场一样,有某种外显的‘痕迹’?”松磬眼睛微微一亮,看向我,“阿语,你对情绪那么敏感,昨天还能‘看’到那么庞大的历史图景……我们能不能不单纯依赖指针,试着……感应一下?就像收音机调频,去找找那个特定的,痛苦的‘波段’?”

她的话让我心中一动。对啊,我一直被动地接收信息,或者努力屏蔽信息,为什么不能主动地,有方向地去“感知”呢?就像在嘈杂的舞会上,努力去听清某个特定人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不再仅仅关注那个模糊的能量指针,而是尝试着彻底放松心神,当然是在必要状态下,将感知的触角更细腻地铺开。我不再试图完全屏蔽周围市井的喧嚣和无数个体散发出的,细微的喜怒哀乐,而是像调整收音机的旋钮一样,努力在这一片混沌的“频率”中,寻找那个特定的,属于“未竟之画”的,充满焦灼,不甘与深切无奈的“弦音”。

起初,感受到的只是一片庞杂模糊的嗡鸣,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型交响乐排练现场,所有乐器都在各自为政。但当我将注意力集中在“焦虑”,“遗憾”,“未完成”这些关键词上,并努力回忆昨天在王献之节点感受到的那种“应力”的独特质感时,渐渐地,在那片混沌的背景音深处,我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不和谐的“杂音”。

它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可能断裂的琴弦,在看不见的地方持续地,高频地颤抖着,发出一种几乎超越听觉,直达神经末梢的哀鸣与紧迫感。很细,很弱,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被庞大的生活噪音淹没,但它确实存在。而且,它传来的方向,并非我们之前一直跟随的指针正前方,而是偏东一些,似乎来自一片看起来比商业区更清静,多是中小户人家宅院和零星作坊的居住区域。

“那边……”我睁开眼,不太确定地指向那个方向,感觉太阳穴的胀痛感似乎因为刚才的专注搜索而加剧了些,“好像……有点不一样的感觉。很细微,但是……让人挺难受的,像一根刺。”

松磬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有门儿!试试看,总比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强!”

我们立刻调整方向,离开相对繁华的主干道,拐进更狭窄曲折的巷弄。这里的房屋更加紧凑,路面也不那么平整,空气中飘散着炊烟,饭菜和家常生活的气息。偶尔有妇人推开院门泼水,或有孩童从巷口跑过。那丝微弱的,带着痛苦的“弦音”时断时续,需要我们非常专注才能勉强跟上它的指引,像在追踪一只随时会没入草丛的萤火虫。

天色不知不觉暗得更沉了。巷子里有些人家已经点起了油灯或蜡烛,昏黄温暖的光从糊着窗纸的格窗里透出来,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影。我们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焦虑感,最终在一片宅院前停下了脚步。

这片宅子比周围的院落稍大一些,围墙也高些,黑瓦白墙,看起来曾经挺体面,但门楣并不显赫,没有石狮,只有一对普通的铜环。此刻,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寻常人家这个时间该有的锅碗瓢盆声,说话声或是孩童啼哭,安静得有些异样,甚至透着一股沉重的,近乎凝滞的气氛。

而之前那丝需要费力捕捉的“弦音”,在这里变得清晰可辨,甚至浓烈起来。它不再是一缕游离的杂音,而是一团低沉,持续,充满了痛苦挣扎的情绪涡流,盘旋在这座宅院的上方,尤其集中在后院的方位,沉重得仿佛连暮色都要被它拖拽得下沉几分。与此同时,一直不太稳定的能量指针,也像终于找到了家一样,稳稳地,明确地指向了这扇紧闭的黑漆木门。

我和松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确认,以及一丝任务即将真正开始的凝重。

找到了。

漫长,盲目,几乎让人身心俱疲的搜寻,兜兜转转,似乎终于在这个平凡的汴京黄昏,看到了终点。但不知为什么,望着那扇在渐浓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重,仿佛隔绝了所有生气的黑漆木门,我心里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像被那门内弥漫出的无形压力攥紧了。

松磬轻轻吸了口气,压低声音,脸上惯常的轻松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就是这儿了。”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

我和松磬默契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对面巷子一户人家凸出的院墙阴影里,借着这点昏暗的遮掩,继续观察。汴京的夜晚并不算寂静,远处主街隐约还有喧哗传来,但这条巷子,尤其是这座宅院附近,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能量指针锁死在这儿,你那‘痛苦弦乐独奏’的感知也最强,没跑了,就是这儿。”松磬把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惯常那种轻松带笑的神色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种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的,属于专业研究者的锐利和专注,“但里面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两眼一抹黑。李嵩到底病成啥样了?是躺在床上起不来,还是勉强能坐着?精神头怎么样?是已经认命了,还是被‘画不完’这个念头折磨得快疯了?最关键的是,那幅要了命的画,具体在哪个犄角旮旯?他最大的遗憾,到底是‘手跟不上脑子画不完’,还是‘脑子里想好的绝世画面最终没能实现’,甚至是‘一身本事没人继承就要带进棺材’?这些咱们都得先心里有个谱,不能像上次对付王献之似的,差点把人家刺激得用能量风暴把我们全轰出来。”

她几句话,条理清晰得像把手术刀,一下子把我从那种被宅院散发的沉重情绪感染而微微发木的状态里剖了出来。对啊,莽撞不得。上次有森言在外面坐镇,有实时数据,有备用方案。这次就我和松磬俩人,深入“敌后”,一步踏错,别说完成任务,我俩这状态能不能全须全尾地“撤”回去都难说。

“直接穿墙进去,在他面前显形,告诉他:‘李嵩同志你好,我们是来自未来的历史遗憾调解员,专门为您这种因未完成杰作而抱憾终身的艺术家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我低声嘀咕,自己说完都觉得这场景荒诞得可笑,“他正被病痛和‘死线’双重折磨,估计没那个美国时间听我们扯淡,大概率会觉得是自己病糊涂了产生幻觉,或者直接把我们当索命的黑白无常。艺术家……特别是这种被逼到绝境的艺术家,心墙可能比王献之那种名门傲气筑成的城墙还厚,关键是,这墙可能已经裂了,一碰就碎,更麻烦。”

松磬赞同地点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宅院略显斑驳的外墙,又看了看左右邻居家透出的,寻常的灯火与人声。“资料上说他擅长捕捉花鸟的动态,尤其是那种转瞬即逝的‘瞬间’。一个对‘瞬间’如此痴迷,恨不得把时间掰开揉碎的人,却被缓慢又无情的病魔捆在床上,眼睁睁看着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溜走,手里的笔却越来越重,画不出想画的线条……这种滋味,光是代入一下,我就觉得喘不上气。”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墙砖上划了划,“我们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不从‘人’入手,从‘画’本身切入?不直接去戳他的病痛和遗憾这个脓包,而是先让他‘看’到点什么……别的东西?”

“看到什么?”我疑惑,“我们又不能把后世艺术史教材上可能夸他的话投影给他看,那太虚了,对现在水深火热的他来说,可能还不如一碗热汤药实在。”

“不是看评价,是看……可能性。”松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亮了一下,像藏了两颗小星星,“他不是最痛心画没完成吗?我们没法替他画完,也不能空口白牙保证他这幅画未来会多伟大。但也许……我们可以让他‘感受’到,他那幅未完成的画里,已经存在的,他亲手捕捉到的那个‘瞬间’,本身有多么鲜活,多么有生命力?肯定他已经做到的部分,或许比强调他失去的部分,更能给一个绝望的人一点点……微弱的支撑?就像告诉一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孩子,‘你笑起来很好看’,而不是一直念叨‘你还有多少功课没做’。”

我琢磨着她的话。肯定已有的成果,而非哀悼未竟的遗憾。这思路有点森言处理王献之时的影子,但更贴近创作者与作品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关系。对于一个视画如命的画家来说,肯定他孩子与生俱来的优点,或许比描绘孩子未来可能多么有出息,更能安慰一个即将被迫永别的父亲?

“具体怎么操作?”我问,“我们俩现在跟全息投影似的,普通人看不见摸不着,怎么让他‘看’到,‘感受’到?”

“我们是不行,但‘画’可以。”松磬下巴朝宅院方向扬了扬,“他的画,或者他作画的那个空间,那个氛围,本身就像一块吸饱了他情绪和意念的海绵。阿语,你这比雷达还灵敏的共情天赋,能不能……别像上次在图书馆那样一头扎进去,而是像一面特别干净的镜子,或者一个调好了频的共鸣箱,把他倾注在画中,尤其是已经完成部分里的那份‘捕捉到的生命力’,稍微给……‘映照’得亮堂一点,或者‘激发’得明显一点?让他自己隐约感觉到,哪怕就一瞬间:瞧,我画出来的这部分,是活的。”

这想法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但也莫名地……有点道理?可风险也明摆着。让我主动去触碰那幅注定被遗憾和焦虑腌入味的画作能量场?会不会又像打开《因果经纬》那样,直接给我拽进李嵩的绝望深渊里游泳?

我犹豫了,没立刻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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