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来不要让他看见(第1页)
谢采推开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时,廊外午后饱满的暖光与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拦在了身后。屋内光线骤然黯淡,只余高窗棂格间透进的几缕微光,如同利剑般斜斜劈入,恰好落在紫檀木大案头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卷宗上,映出上面细密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沉。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大案后坐下,玄色衣袍宽大的下摆扫过打磨光滑的青砖地面,带出细微的摩擦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却被放大得清晰可辨。
常宿和善非善默契地分侍两侧,银白劲装与玄色长袍的身影几乎融入书架的阴影里,褪去了方才在西厢院时的轻松与笑意,周身弥漫开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然之气。
“此次南下西域,除了明面上带回的商队见闻与货品清单,可还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谢采的指尖轻轻叩了叩光滑冰凉的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目光如炬,先落在性子更急、观察力也更为外放的常宿身上。
常宿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压低了幾分,透着在野外侦查时才有的警觉:“回会长,黑沙帮最近半年动作异常频繁。不仅强行吞并了周边三个小绿洲的管辖权,地盘扩张了近三成,还与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沙蝎’、‘驼铃’两个小帮派起了数次冲突,下手之狠辣,远超以往争抢水源或商路时的尺度,更像是……要彻底清除异己。”他顿了顿,眉头紧锁,继续道,“更蹊跷的是,七日前,我亲眼在黑水城外的废弃驿站,撞见黑沙帮的三当家带着两个心腹,与几个穿着幽冥教特有灰褐色斗篷的教徒私下接触。距离太远,没听清具体商议什么,但双方神色诡秘,交接物品时小心翼翼,绝非寻常的货物交易或情报买卖。”
善非善紧接着常宿的话音,沉稳补充,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桑皮纸条,双手呈给谢采:“会长,我暗中核查了黑沙帮近三个月通过合法及非法渠道的货物流通记录。发现他们动用了几条隐秘的驼队线路,在暗中持续转运一批产自昆仑山深处、极为罕见的‘墨焰石’。此石性阴寒,质地奇特,据古籍记载,是炼制某些阴毒邪器的重要原料,向来被中原正道严控。”他抬起眼,眼神锐利,“而且,我在边境最后一个补给小镇‘望西驿’歇脚时,从一个常年往来西域的老行商口中,偶然听到一个消息:幽冥教近一年来,一直在不惜重金、明里暗里打探一件名为‘月魂引’的宝物下落。而黑沙帮的人,似乎也在利用其遍布西域的眼线网络,协助幽冥教搜集相关线索,动作十分隐蔽。”
谢采展开那张纸条,指尖抚过上面用特殊药水书写、略显潦草却清晰可辨的字迹——正是关于墨焰石运输路线和数量的记录。他眼底原本的平静渐渐被寒意取代,那寒意并非浮于表面,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冽。他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随即抬手,熟练地触动了案几下方的某个隐秘机括,一个暗格无声滑出。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令牌——令牌通体乌黑,似木非木,似铁非铁,触手冰凉沁骨,正面只刻着一个笔力苍劲、锋芒内敛的“谢”字,字的边缘镶嵌着细如发丝的银纹,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他将令牌轻轻放在紫檀木案面上,“咚”的一声轻响,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明天黎明之前,你们两人点齐人手,亲自带队,去把西域黑沙帮的老巢给我端了。”谢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常宿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如此突然和彻底,下意识开口:“会长,黑沙帮在西域盘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虽行事日渐嚣张,但与我们鬼山城向来维持着表面上的井水不犯河水,如此贸然全力出手,会不会……引起西域其他势力的反弹,甚至打乱我们在那边的布局?”他的话没说完,就见谢采抬眼看来,那眼神里的冷意并非针对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让他瞬间收了声,低下头。
善非善也比常宿想得更深,他皱起眉,语气比常宿更为冷静审慎:“会长,黑沙帮总舵设在易守难攻的黑风崖,且与当地部分部族关系错综复杂。若要动手,确需一个周全的计划,最好是能里应外合,找到其防御薄弱之处,以最小代价达成目的,避免打草惊蛇后,他们化明为暗,或与幽冥教彻底勾结,反而更加棘手。”
“周全?”谢采拿起那枚沉甸甸的“谢”字令牌,指尖在冰冷的“谢”字上反复摩挲,声音冷得像漠北三九天的寒霜,带着一丝讥诮,“那是以前容忍他们小打小闹时的考量。现在,他们既然敢联合幽冥教,将主意打到‘月魂引’上,就该清楚触碰这条底线的下场。”他目光扫过两位得力下属,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必须抢先一步,斩断他们的触角,绝不能抱有任何侥幸,给他们留任何机会!”
他顿了顿,将令牌推到两人面前的案几中央,语气重新沉定下来,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这枚令牌,可无条件调动我们在漠北及西域边境的所有暗卫和应急力量。你们持我令牌,即刻去点齐三百精锐,明日午时,准时出发。目标明确:一举端掉黑沙帮总舵,擒杀首恶,查清他们与幽冥教勾结的所有细节和证据。过程中若遇任何抵抗,格杀勿论,不必留手。”
常宿和善非善听到“月魂引”三字时,脸色均已变得无比凝重。他们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与了然,再无任何异议。两人同时躬身,常宿率先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枚触手冰凉的令牌,善非善的手也稳稳地托在下方。掌心传来的不仅是令牌的冰冷重量,更是此事千钧的分量和会长的绝对信任。齐声应道:“是!属下明白!定不负会长重托,必将此事办得干净利落!”
谢采微微颔首,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许:“下去吧,抓紧时间准备,兵贵神速。此行凶险,万事小心。”两人再次躬身行礼,后退几步,这才转身,轻手轻脚地打开书房门,闪身出去,又将门轻轻合拢,确保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寂静,甚至比刚才更加空旷。
谢采没有立刻起身,依旧坐在案后,目光却越过高窗,落在窗外那轮渐渐西斜、颜色开始泛红的太阳上。然而,他眉宇间的蹙痕却缓缓加深,并未因做出了决断而舒展。他起身,踱步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在夕阳映照下如同金色波浪般连绵起伏的沙丘轮廓,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个终年积雪、远离尘嚣的地方——凌雪阁。
谢采转身回到案前,指尖抚过案上摊开的空白素笺,喉间微微发紧。自从得知姬别情在凌雪阁养伤,他便时常在深夜辗转难眠,担心他的伤势,更担心李俶会对他不利。如今,自己决定对黑沙帮动手,漠北与西域的局势势必更加复杂动荡,危机四伏。在这种时候,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知道姬别情的近况,想亲口告诉他这边一切安好,让他不必挂心,只管安心养伤。
谢采提起狼毫,墨汁在笔尖凝聚。他先是写下“别情”二字,笔锋一顿,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姬别情身着烈烈红衣、手持焚海剑,眉宇间带着三分不羁七分决绝的模样,紧接着,又是他受伤时苍白虚弱、倚在榻上的面容,心口不由得一阵闷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神,接着往下写,字迹力透纸背:“近日决意清缴西域黑沙帮,其与幽冥教勾结,妄图夺取月魂引,此患不除,恐生祸端。”
写到此处,他停下笔,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上。他想起姬别情以往面对强敌时的决绝,若是往常,姬别情定会主动请战,与他并肩作战。可如今,姬别情却远在凌雪阁,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你在凌雪阁安心养伤,切勿牵挂这边战事。薛大夫留下的金疮药尚有剩余,若需,我即刻让人送往凌雪阁。”
他仔细地叮嘱着,生怕遗漏任何可能让对方担忧或不便的细节,从饮食起居需清淡温补,到伤口护理忌沾生水,字里行间浸满了细致入微的关切。“听闻凌雪阁冬日严寒,务必注意保暖,莫让寒气侵体,影响伤口愈合。秀秀近日安好,时常念叨你,待你伤愈归来,她定要给你看新画的九尾狐。”
写完最后一句,谢采轻轻放下狼毫,笔杆搁在笔山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拿起信纸,对着窗外所剩无几的余光,仔细地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认字迹清晰无误,墨迹已干,内容既传达了必要信息,又充分表达了安抚之意。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沿着折痕,折成一个精巧的方胜状,这才塞进早已准备好的素色信封里。在信封的封口处,他取过私印,蘸上鲜红的印泥,用力盖下一个清晰的、无法仿冒的印记。那枚刻着“谢”字的印章,朱砂红印在素白信封上,格外醒目——姬别情认得这印章,见了便知是他亲笔所书,方能安心。
“陈徽。”谢采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声唤道。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单膝跪地,正是他最信任的暗卫首领之一陈徽,“会长。”
谢采将封好的信封递过去,语气郑重无比:“速将此信送往凌雪阁,不惜任何代价,务必亲手交到姬别情本人手中。途中若遇任何阻拦或盘查,你知道该怎么做。”他的眼神锐利,强调着“亲手”二字。
陈徽双手接过信封,指尖触到封口处尚带微湿的朱砂印泥,感受到其传递的紧迫与重要。他躬身,声音低沉而坚定:“属下遵命!定不辱命!”起身时,玄色劲装的下摆轻擦过门槛,身影一晃,便已融入门外渐浓的暮色之中,脚步轻捷如夜行的猎豹,瞬间远去。
谢采依旧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陈徽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抹玄色彻底被沉沉的夜色吞噬,才缓缓收回目光。书房内,不知何时已被仆从点亮了烛火,跳动的橘黄色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墙壁和地板上,也落在了案上那张素笺残留的墨迹上,像一道无声的、未说出口的深沉牵挂。他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封信能冲破重重阻碍,顺利送到姬别情手中,更希望他能听话,好好养伤,早日康复,平安归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凌雪阁。
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特有的严寒,烛火摇曳,映得一室暖意融融。李俶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正细致地为倚靠在软枕上的姬别情调整颈后软枕的高度,动作轻柔,生怕牵扯到他的伤口。
姬别情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外罩一件淡青色软袍,脸色虽仍有些失血的苍白,但比起重伤之初已好了许多,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他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旧书,正看得入神,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焚海剑,此刻被妥帖地立在一旁的乌木剑架上,剑柄上系着的银色剑穗末端缀着几个小巧的银铃,偶尔被从窗缝渗入的微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殿下。”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是李俶的心腹暗卫首领暗一。
李俶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他极轻缓地将软枕最后一个角落掖好,确保姬别情靠得舒适,这才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外间,并顺手将内间的门帘轻轻掩上一半,既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
外间烛光稍暗,暗一如同影子般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个素色的信封,信封封口处那抹鲜红的朱砂印泥,在凌雪阁素净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眼。“殿下,鬼山城方面有专人潜入附近,设法送来一封给姬台首的信。送信人声称,是谢采亲笔所书,务必交到姬台首手中。”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内间无法听闻。
李俶的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瞳孔微微一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戴的那枚温润的羊脂玉珏,脑海中已是飞速思索。姬别情的伤势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精神也刚刚稳定下来,若见了谢采的信,想起鬼山城的战事,定然会忧心忡忡,甚至可能不顾伤势要求返回,这对他现在的恢复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李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自己还未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向他坦诚过往那些错综复杂的恩怨与不得已的布局,此刻,绝不能让这封来自谢采的信,打乱一切,重新搅动他的心绪。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片刻后,李俶的声音响起,冷得像凌雪阁窗外终年不化的积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藏起来,不要让他看见,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殿下?”暗一似乎有些错愕,抬头看向李俶,却见他眼底深处的坚决如同冰封的湖面,不容任何质疑与涟漪,只能将疑问咽回肚里,重新低下头,躬身应道:“是,属下明白。”起身时,他动作迅速地将那封信封小心地塞进怀中贴身的内袋,指尖刻意避开了封口的印泥,生怕留下任何痕迹。
李俶转过身,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半掩的门帘,落在内间那个专注于书卷的侧影上。他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攥紧,心中暗忖:再等等,等姬别情的伤势彻底稳固,等那边的局势明朗一些,等自己准备好如何开口……到那时,再让他知道这一切也不迟。现在,保护他的身体和暂时的平静,才是最重要的。
“去查清楚送信人的行踪和落脚点,”李俶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若他还在凌雪阁势力范围内,派人‘送’他离开,处理得干净些,切勿留下任何痕迹,也不要引起不必要的冲突。”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加派人手,密切注意姬别情院落的动向。若他问起鬼山城的消息,一律回说一切安好,谢采忙于事务,并无特别之事,让他无需挂心。”
暗一再次躬身,声音低沉:“属下遵命,这就去办。”说完,他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退了出去,脚步轻得没有惊动一片尘埃。
暖阁内,姬别情似乎隐约察觉到外间细微的动静,从书页上抬起眼,望向门口的方向,带着一丝疑惑轻声问道:“殿下,外面是暗一吗?可是阁中有什么事务?”
李俶掀开门帘走进暖阁,脸上已扬起温和如春风的浅淡笑意,他走到榻边重新坐下,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姬别情额前一缕不听话的碎发拂到耳后,动作轻柔:“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暗一照例来汇报些阁中的日常庶务,都已经处理妥当了。你看书看得入神,莫要让这些琐事打扰了你的静养。”他刻意转移了话题,伸手拿起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参汤,用白玉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递到姬别情唇边,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关怀,“来,快趁热把这参汤喝了,太医说了,这对你气血恢复大有裨益。”
姬别情虽然觉得李俶今日的举动似乎比往常更细致了些,但见他神色坦然自若,目光温柔,便也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疑惑抛诸脑后,顺从地微微低头,喝下那勺温热的参汤。暖阁内的烛火依旧安静地跳动着,将两人看似亲密无间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勾勒出一幅温馨和谐的画卷。然而,那份被刻意截留、深藏于暗处的牵挂,却像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一头牢牢系在漠北鬼山城谢采的心头,另一头,则牵绊着凌雪阁中对此一无所知的姬别情。这丝线在沉沉夜色中悄然紧绷,无声地拉扯着,预示着平静表象之下,即将到来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