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第2页)
是一个书生可以皓首穷经,不必非得将科举视为唯一的出路;
是一个乐师可以沉醉丝竹,其艺术能被欣赏,而非仅仅被视为娱人的玩物……
是一个……每个人,无论出身,无论选择何种道路,只要凭自己的努力与才华,都能获得尊严、安稳与内心充实的世界。
那“通天之路”,并非单指通往庙堂的狭窄阶梯,而是万千生灵,都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生命价值、通往内心安宁与精神自由的……万千歧路,条条皆可通天!
他所执着于打造的“新朝堂”,在她眼中,或许只是实现那个更大、更温暖愿景的一个手段,一个必须被规范、被引导,却不能让其反过来吞噬一切的工具。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震撼、无比羞愧与深沉了然的暖流,瞬间涌遍他的全身。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内殿方向。隔着重重帷幔,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静静趴卧在榻上的、清瘦而坚韧的身影。
原来……这才是你的心之所向。
原来……朕一直,都在用朕的格局,度量着你的星空。
他轻轻合上手中的书稿,闭上眼,将那句“无形牢笼”和此刻心中那幅豁然开朗的“清平世界图”,深深镌刻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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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秋去冬来,转眼便是半年。
鱼阅微背上的伤口,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她自身顽强的生命力下,终于渐渐愈合,虽然留下了永难消除的、扭曲狰狞的疤痕,但至少,她可以下榻缓慢行走,生活大致能够自理。
这日,李湛来到她暂居的偏殿。他依旧沉默,只是将一份地契和一份盖着玉玺的敕书,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地契是长安城胜业坊一处三进大宅院的,位置清静,却离西市不远,生活便利。敕书的内容则很简单,言明赐此宅邸于鱼氏阅微,以酬其“助道之功”,并特许其在此安心静养,不受任何外界打扰。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暧昧的封号,只有“助道之功”四个字,和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
鱼阅微看着那两份文书,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伸出手,将地契和敕书拿起,仔细收好。
她没有说“谢陛下隆恩”,也没有推辞。只是抬起头,看向李湛,目光平静,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淡然与通透,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便是一切。
三日后,一个寻常的冬日清晨,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一队便装禁军的护卫下,悄然驶出了太极宫侧门,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长安街道,驶入了胜业坊,停在了那处新赐宅邸的门前。
宅子早已被打扫干净,配备了必要的仆役,一应物品俱全,却并无过多奢华的装饰,符合她喜静的性子。院中甚至移植了几株有些年岁的梅树,枝头已见零星饱满的花苞,在寒风中颤巍巍地等待着绽放的时刻。
鱼阅微被侍女搀扶着,走下马车,踏入这方属于她的、真正的天地。
她站在庭院中,深深吸了一口冬日清冷的空气,抬头望着这片不再被宫墙切割的、广阔而自由的天空。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她依旧苍白却眉目舒展的脸上。
她回到了人间。
不再是困于宝月楼的金丝雀,也不再是暂居太极宫的“国士”。
她只是鱼阅微,一个在这胜业坊宅院里,安心养伤的普通人。
李湛没有来送行,也没有再踏入这处宅院半步。
他只是在她离开后,独自一人,在她曾经住过的偏殿里,坐了整整一日。
他看着那张空了的床榻,看着那张他曾彻夜阅读《变法刍议》的书案,看着窗外那几株她偶尔会凝望的、如今已落叶凋零的树木……
他知道,他放归了一只本应自由翱翔的凤。
他也知道,从此以后,这深宫,将更加冰冷,也更加……清醒。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
最终,他只是在纸的中央,缓缓写下了四个字:
“道心惟微”
墨迹淋漓,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思绪,与那再也无法宣之于口的、复杂深沉的情感。
窗外,北风渐起,卷起千堆雪。
而胜业坊的宅院内,一炉炭火正暖,映照着女子沉静阅读的侧影,和她指尖偶尔在桌面上,随着心中旋律轻轻敲击的、无声的节拍。
琵琶弦虽断,天地作新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心园初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