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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外之音(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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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纠缠,何时方是尽头。

而帐外,李湛立于春光里,深深吸气,将眼底汹涌的涩意强压下去。

他知道自家在强求。

他知道她所言在理。

可他遏制不住。

便如濒溺之人,拼死也要攥住那根救命的浮木。

纵使那浮木,本身亦浸透了冰冷的河水。

是夜,宝月楼暖阁内烛影摇红。

李湛终究是如愿留了下来。晚膳后,两人依旧维系着那种微妙的平衡,一个在书案后批阅文书,一个在矮凳上览读杂记,互不侵扰,却又气息相闻。

只是空气里,似乎较往日多了几分滞涩。白日乐游原那场奏演,以及锦帐中那番算不得融洽的对谈,像一层无形的薄纱,隔在了两人之间。

鱼阅微揉了揉酸胀的右腕,动作轻微,却被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她的李湛捕捉到了。

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走至她书案旁。并未立刻言语,只默然取过桌上那罐他先前送来、却被她闲置多时的白玉祛疤膏。

“手予朕一看。”他声线低沉,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却又刻意放柔了语调。

鱼阅微抬眼看他,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唯眼底蕴着固执的坚持。她沉默少顷,终究是将右手递了过去。

李湛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手腕,指尖触碰到那凹凸疤痕时,两人皆几不可察地一颤。他剜了些许莹白药膏,以指腹极尽轻柔地、一点点涂抹在那道粉色疤痕与周遭微红的肌肤上。

他的动作极缓,极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传世珍品。温热的指腹带着微凉药膏,在那敏感的疤痕处缓缓画着圈,一种奇异的、糅杂着刺痛与舒缓的感觉,自腕间蔓延开来。

暖阁内静极,唯闻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响,与他略显沉重的呼吸。

“许久未闻《潇湘水云》了。”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里带着一种悠远的恍惚,目光仍凝在她腕间,仿佛那话语只是随着指尖力道自然流淌而出,

“记得少时,在曲江畔的雅集上,曾听一位老琴师弹过。其声清越,有出尘之致,如见云水苍茫,烟波浩渺。”

他指尖的动作未停,语气平和,似陷入了回忆:

“然则今日听你弹来…气象迥异。云仍是那片云,水还是那道水,却仿佛…沉重了许多。不再是逍遥物外的云水,倒像是承载了太多东西的…江流。水面之下,暗流汹涌,礁石隐现。”

他顿了顿,抬眸看她一眼,那眼神清澈,竟似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尚未被权谋浸透的、单纯论乐的四皇子。

“音色不及往昔圆润流转,甚至偶有涩滞之处,尤其轮指,力道掌控似不如前…是手腕旧伤牵累么?”

他问得极其自然,不带丝毫评判,仅仅是一个知音人对乐曲变化的敏锐捕捉,与对弹奏者本身的关切。

鱼阅微微微一怔,没料到他竟会在此刻,以此种方式重提曲江旧事,更将她的演奏剖析得如此细致入微。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李湛也不催促,继续缓缓道:

“不过…这般处理,反倒更贴合郭沔当年创作此曲时的心境了吧?国破家亡,避居山野,眼望潇湘云水,心中装的,又何尝是单纯的山水之乐?那份郁结、那份不甘、那份于山河破碎中依旧试图寻觅的‘清微淡远’…你今日的弦音里,有了这份‘筋骨’。”

他指尖在她腕间旧疤上极轻地抚过,声音低沉下去,“这‘筋骨’,是痛的代价换来的。”

他的话语,像一阵微风,悄然拂开了时光的尘埃。鱼阅微仿佛也看到了许多年前,曲江池畔,杨柳依依,那个曾与父亲品茗论道、也会为了一首曲子的精妙之处与她争得面红耳赤的年轻皇子。那时的他们,眼中只有音律本身,只有对“道”的追寻,纯粹得不染尘埃。

“陛下竟还记得郭沔。”她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感慨,并未直接回应他关于手腕的询问。

“如何能忘?”李湛低头,专注地看着她的手腕,仿佛那疤痕上刻着过往的纹路,

“曲江论乐,雪夜谈玄…那些日子,是朕…是我前半生里,为数不多的、觉得自己真正活着的时辰。”他的指腹在她腕间轻轻打着圈,那温热与微凉的药膏交织,带来奇异的安抚,“后来…坐在那位置上,听的尽是些歌功颂德的靡靡之音,纵有技巧精湛者,其声也空洞无物。直到…三年前,在宝月楼再闻你弹《霓裳》…”

他话音渐低,未再言尽,但那份怅惘与追忆,已弥漫在小小的暖阁之内。

鱼阅微感受着他指尖的力度与温度,听着他这番褪去帝王外衣、纯粹以知音身份道出的言语,心防某一角,似乎又松动了几分。她看着灯下他低垂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竟与记忆中那个执着于音律的少年隐隐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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