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沉香(第2页)
他屏退左右,于灯下铺开宣纸,凭着记忆中的印象,细细回忆“守拙斋”里那架伴随着鱼玄理多年、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书架和那张宽大书案的样式。
他画了又改,改了又画,废稿揉了满地,直到勾勒出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榫卯结构、边角弧度。
然而,他并未完全照搬。他又仔细衡量了如今宝月楼这间暖阁的布局、光线与空间大小,将书橱的高度、书案的尺寸,都做了精心的调整,务必使其既保留“守拙斋”的风骨气韵,又能完美契合此地的方寸天地,仿佛它们天生就该属于这里。
她看着他行至那被厚布包裹的物件前,利落地掀开罩布,里面是数块已然经过初步刨光、散发着清浅而独特木息的板材,观其致密纹理与沉静光泽,正是最上等的紫檀木。旁侧还有一个敞开的、略显陈旧的木工箱,其中凿、刨、锯、尺、墨斗诸般工具一应俱全,有些工具的手柄已被摩挲得油亮,显然并非新物。
李湛默不作声地挽起袖管,露出线条劲瘦、却隐含力量的小臂。他取过一把刃口雪亮的刨子,娴熟地在一块已大致成型的木板边缘推刨起来,动作流畅而稳定,竟不见丝毫属于养尊处优者的生疏。
细腻的、带着清香的木屑随着他沉稳有力的动作纷纷扬扬,在清晨斜射而入的光束中跳跃、飞舞,携着一股原始的、朴拙的、与这暖阁乃至整个长安的浮华奢靡都格格不入的生气。
“年少时,尚未…尚未卷入那些纷争前,曾因好奇,在将作监与军械监盘桓过些时日。”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中的讶异,手中动作未停,头也未抬地解释了一句,声调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摆弄这些木石金铁,亲眼看着不成型的材料在手中渐渐变成有用的器物,较之终日批阅那些字字机心的奏章,心绪反倒更安宁些。”
他不再多言,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已多余。他开始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度量、划线、凿卯、组装。暖阁内不再只有书页翻动的微响与烛火的噼啪,而是响起了规律的、叮咚有致的敲击声,刨刃划过木料的沙沙声,以及木材与木材紧密咬合时发出的、令人安心的沉闷声响。
鱼阅微坐于窗边,手中的那份关于寺产清查的文书,许久都未曾翻动一页。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全然凝注于他的身上。
他低首垂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已隐去,只剩下他与手中的木材。
额角因持续用力而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也只是随意用臂袖拭去。那双惯于执掌朱笔、挥斥方遒、决断生杀予夺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握着粗砺的刨子与沉重的凿子,同坚硬而倔强的紫檀木料角力、磨合。那身常服早已沾染了斑斑点点的木屑与灰尘,略显狼藉,却奇异地冲淡了他周身那属于九五之尊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与距离感。
此一刻,他不似君临天下、口含天宪的帝王,更似一个寻常的、沉湎于技艺、心无旁骛的匠人,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平和。
她望着他熟稔得令人心惊的动作,望着他拣选木料时审慎而专业的眼神,望着他因一个榫卯结合得不够完满精准而微微蹙起的眉峰,以及他不厌其烦地反复修整,直至严丝合缝方露出的满意……
眼前的身影,渐渐与记忆深处另一个清癯而温暖的身影叠映在一起。
那是她的父亲,鱼玄理。
也是在这样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在鱼府那间充满了书卷气和淡淡墨香的“守拙斋”里,父亲搭着小梯子,熟练地给她介绍高处的藏书,手指拂过那些泛黄的书脊,眼中带着光。
“微微,你看,这是《盐铁论》,关乎国计民生…那是《水经注》,记录山川地理…还有这些,是为父收集的各地风物志,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
母亲傅棠则端着一盘新切的瓜果走进来,见到自家夫君又在“卖弄”,不由抿唇轻笑,打趣道:
“辨之,你莫要把女儿也教成你这般无趣的酸夫子,整日只知埋首故纸堆。微微,来,尝尝这瓜甜不甜,莫要听你父亲整日念叨那些大道理,女儿家也该有些女儿家的乐趣。”
父亲闻言,也不恼,从梯子上下来,接过母亲递上的瓜,笑道:
“夫人此言差矣,知书方能明理,识势而后能立身。我鱼玄理的女儿,纵不为官做宰,也当心有沟壑,眼存山河,方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那时,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父母带笑的眉眼间,空气里弥漫着瓜果的清甜与书的沉香,温暖得如同一个永不褪色的梦。
往昔与今朝的光影重重叠映,带来一阵尖锐而恍惚的刺痛,直抵心脏最柔软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热,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李湛似未察觉她骤然翻涌的情绪,他全副心神皆系于手中的活计。他做得极尽认真,甚至可称得上虔诚。
书橱的构架,书案的式样,每一个细节,他似乎早已在心中反复勾勒、演练了千百遍——
须得与她曾在鱼府“守拙斋”惯用的那一套,在神韵气度上别无二致。
他知晓她骨子里的清傲与念旧。用着与家中旧物相似的器具,或能令她在这方寸之地,多一丝……归属之感。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沉湎于这枯燥却让他心绪宁静的木工活计之中。
直至午时,高内侍小心翼翼地提着食盒进来,见到满室木屑与正在挥汗如雨的陛下,惊得险些将食盒脱手,好容易才稳住心神,将午膳悄无声息地置于清理出的一角桌上。
他以布巾拭了拭手与额角的汗迹,看向一直静坐窗边的鱼阅微,眼神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知的期盼,像个等待嘉许的稚子:“且先用膳吧,午后便可竣事。”
鱼阅微垂落眼帘,未予应答,只默然走至桌边。
用膳时,两人依旧无言。
然则气氛,却非复以往那种冰封的对峙。木屑的清芬弥漫于空气间,混糅着膳食的热气,竟奇异地氤氲出一种……近乎家常的错觉。
膳后,李湛未作片刻停歇,又执起工具继续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