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伏地(第2页)
而他呢?
他为了谋取皇位,为了平衡势力,选择了向门阀妥协,用这些最具风骨的寒门忠臣的血,染红了自己的龙椅。
他辜负了他们。
他更辜负了他们的后代——这个此刻在他怀中,生命垂危的女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和悔恨,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帝王外壳。
他猛地松开鱼阅微,将她轻轻放回榻上。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富有四海、口含天宪的大唐天子,竟“噗通”一声,双膝一软,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跪倒在了那满是血污的地面上!
正对着床榻上仿佛随时会魂归离恨天的鱼阅微。
那一声膝盖撞击青砖的闷响,沉重而突兀,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暖阁中,让原本就混乱压抑的室内瞬间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死寂。
所有忙碌的侍从、颤抖的太医,全都僵住了动作,如同被最厉害的定身法定住,难以置信地、瞳孔骤缩地望向那个毫无预兆、跪在榻前的、明黄色的身影。
天子跪臣民?
不,这甚至是天子在跪一个身份卑微、濒死的乐妓。
这简直是亘古未有之奇闻,悖逆人伦之骇事!
高内侍手中原本端着的铜盆,“哐当”一声巨响,直直坠落在地。盆中尚且温热的清水与地上尚未干涸的血水混合在一起,猛地泼洒开来,如同决堤的洪水,蜿蜒流淌,将他龙袍的下摆彻底浸湿、染污,那片明黄被血水洇成一片肮脏的暗褐色。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榻沿,用力之大,使得那上好的紫檀木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
他仰着头,脖颈绷出僵直的线条,看着榻上那个气息微弱、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花纹的女子,仿佛她的魂灵已经一半脱离了这具饱受折磨与屈辱的躯壳,正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这荒唐的一切。
“陛下!”高内侍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惊呼,魂飞魄散地想要扑上前去搀扶。他侍奉陛下多年,从未见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会有这样一幕。
“滚开!”李湛头也未回,厉声嘶吼,那声音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锁在鱼阅微苍白的脸上,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激动而扭曲、破碎,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血淋淋的真挚:
“鱼阅微!你听着!给朕活下去!”
“汝之性命,非尔一人之私物!系着你父鱼玄理未竟之志,系着周明、张蕴、林寰…系着那八位以血肉铸鉴、以碧血洗路的忠魂之望!”
他的话语如同裂帛,在死寂的殿中回荡,“他们盼的,不是一个帝王的忏悔,是一个海晏河清、寒士有路的清明世道!你若就此赴死,忘了这沉痛,任由仇恨侵蚀,他们的血,便是白流!他们的魂,便永无归处!”
他终于说出了口。这埋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肮脏与卑劣。为了皇权稳固,为了所谓的平衡,他亲手将一代清流脊梁送上绝路。他牺牲了原则,牺牲了公正,也牺牲了那个曾与鱼玄理品茗论道时、心怀公正的自己。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然后,不等任何人反应,便开始复述那些尘封了五年的、来自断头台上的遗言:
“鱼玄理在狱中…说…‘愿我,永不忘曲江柳!’”
“他临刑前望阙而拜,言愿以此身血肉,铸青史为鉴,照君王…前路迷途!’”
“周明言——‘吾等碧血,若能洗尽门阀污浊,浇灌寒门之路,虽九死…其犹未悔!’”
“张蕴道——‘魂归九泉,亦当化作耿耿星火,望君…他年…重整山河旧颜色。’”
“林寰泣——‘且看今日丹心溅处,他年必有…春草复生!’”
……
他一字一句,将八位官员的临终之言,尽数复述出来。没有遗漏,没有篡改。那些话语,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不仅剖开他伪装多年的麻木,也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宫人们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连太医令都忘了磕头,只是张大嘴巴,惊恐万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帝,听着这些足以掀起朝堂腥风血雨的“逆言”。
李湛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想用这最不堪、最血淋淋的方式,唤醒榻上那个即将逝去的生命。
“你听见了吗?阅微!”
他复述完最后一句,膝行上前几步,抓住榻边垂落的、染血的纱幔,仰头望着她,眼中是疯狂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哀求,“他们望其血肉,浇灌寒士之路…他们到死…都在盼着一个清平…他们没有恨朕…他们只是…对朕…失望透顶…”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却字字清晰:“你恨朕…是应该的…是朕罪有应得…但你不能死…你不能让他们的血…彻底冰冷…你不能让他们的期望…随你一同葬入这无间地狱!”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