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上下(第2页)
鱼阅微猛地转过头,打断了他,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骤然掀起了激烈的波澜,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燃着一种愤怒的火焰。
“如何更革?动辄掣肘,牵一发而动全身!改得不痛不痒,改得犹犹豫豫,如同隔靴搔痒!给了这些微末之人一丝看得见摸不着的希望,让他们拼尽全家之力,燃尽心血去追逐,最终却发现自己永远够不到那个位置,只能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陷入更深的绝望!”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下,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李湛:
“这稚童,今日在此诵读圣贤书,怀揣着光宗耀祖的梦。可若按如今的世道,他苦读二十年,最终或许连个县令的幕僚都做不上!甚至……甚至可能因为不肯同流合污,或因直言触怒了哪位权贵,便成为你们权力倾轧之下,又一具被推上断头台的冤魂!你告诉我,这样的努力,有何意义?!”
她的话语,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将李湛试图描绘的那幅“更革”蓝图,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与无奈。
李湛被她这番激烈的指控震在原地,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盈满水光的眼眸,心中是翻江倒海的痛楚与无力。
他想辩解,想告诉她变革之艰难,想诉说自己的不得已,可在她这基于血泪经验的、尖锐无比的诘问面前,所有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
眼见着她情绪激动,身子微微颤抖,几乎要站立不稳,李湛再也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伸手将她猛地拥入怀中。
“不会的!”
他紧紧抱着她,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在她耳边斩钉截铁地承诺。
“朕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不会让这稚童,成为下一个……朕向你保证!”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龙涎香的气息,将她牢牢禁锢。鱼阅微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那带着承诺意味的话语,混着他胸腔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
她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恸,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承诺暂时封缄。她不再挣扎,也不再说话,只是僵硬地被他抱着,泪水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襟。
高裕打好水回来,远远看到相拥的二人,立刻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退到更远的树后,垂首默立,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春风依旧温柔,吹动着田野间的花草,雀鸟仍在枝头欢鸣。方才那稚童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清脆而执着: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这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春景,与相拥二人之间那沉重得化不开的悲怆与承诺,交织成一幅复杂而令人心弦震颤的画卷。
---
李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环住她,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更带着一种仿佛濒临绝境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
她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如蚍蜉撼树,只微微一动,便被他更用力地嵌入怀中,紧得几乎让她窒息。他玄色衣袍上冰凉的织金纹路贴着她滚烫的脸颊,那上面还沾染着春日旷野的风露气息,与她记忆中熟悉的龙涎香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矛盾的感觉。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紧紧地抱着她,胸膛剧烈地起伏,心跳声如同沉闷的擂鼓,一下下透过相贴的衣衫,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耳膜、她的骨骼,乃至她冰封的心湖深处。
这强健而紊乱的生命律动,与他平日里深沉莫测的帝王形象截然不同,泄露了他此刻同样翻涌难平的心绪。
良久,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才在她头顶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灼热的气息,熨烫着她的发丝:
“阅微……”
“朕知道……朕都知道……”
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碎。
“知道你所受的苦,知道你心中的恨,知那南山之上的荒冢是如何日日夜夜剜你的心……”
他的声音里带着痛楚的共鸣,那些他从未宣之于口的愧疚,在此刻奔涌而出。
“朕更知道,鱼秘书监的冤屈,那些盘根错节的弊端,是如何扼杀了寒士的希望,是如何……毁了你的家。”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勇气,声音变得更加沉凝,带着一种近乎发誓般的决绝:
“所以,朕向你立誓,以此为鉴——这科举取士之制,这门阀垄断之弊,朕必倾力革除!或许艰难,或许迂回,但朕绝不会放弃。朕不会让那稚童……让天下如他一般的寒门学子,再重蹈你父亲的覆辙!不会让他们……沦为权势倾轧的牺牲品!”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在春日安静的田野间回荡,带着帝王一言九鼎的分量。这不是空泛的安慰,而是清晰的、指向明确的承诺。他将她的家仇,与这天下之弊联系在一起,将自己的责任与她的痛苦捆绑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