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眠(第2页)
“照顾公主有功,朕记下了。好生将养着,缺什么,直接向内府支取。”
杨婕妤连忙谢恩,带着永宁告退。
殿内重归寂静。李湛望着女儿离去的小小背影,心中那片刻的宁静却并未持续太久。他知道,这份来自血脉的慰藉,终究无法填满因另一个巨大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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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李湛踏足宝月楼的次数,愈发频繁。甚至有时白日里处理完紧急政务,也会寻个借口微服出来,在那暖阁里待上片刻。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沉默地陪伴,或是自顾自地处理公务。他开始试图没话找话。
有时是评论天气:“今日天色倒是晴好,院里的那株老梅,仿佛要结蕊了。”
有时是提及无关紧要的朝野趣闻:“听闻西市新来了个西域杂耍班子,能吞吐火焰,倒也有趣。”
有时,甚至会笨拙地谈起她正在看的书:“这《琵琶录》上的指法,似乎与现今流传的颇有不同?”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尽量放得平常,目光却总是带着紧张,悄悄留意着她的反应。
然而,鱼阅微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她或是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卷,或是望着窗外,仿佛他说的不过是掠过耳畔的一阵风。
她既不回应,也不反驳,更不曾流露出丝毫厌烦,只是用一种彻底的、毫无波澜的沉默,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都消弭于无形。
暖阁内,常常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又尴尬地落下。然后,便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湛看着她那副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模样,心中那份恐慌便如同野草,烧不尽,吹又生。他知道她在想什么,知道她那颗心,早已飞越了这重重宫阙、这红尘万丈,去向了南山那两座荒坟。
他害怕这沉默。
害怕这沉默之下,是她一日日坚定起来的、赴死的决心。
可他除了这般笨拙地、徒劳地试图用话语填充这片寂静外,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他贵为天子,掌天下生死,却挽留不了一个一心求去的魂魄。
他只能夜复一夜地前来,忍受着她的沉默,也忍受着自己内心日益增长的绝望。仿佛只有这样,确认她还在这里,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具没有回应的躯壳,也能稍稍缓解那梦魇带来的刺骨寒意。
而她,始终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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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在李湛日益频繁的叨扰,与鱼阅微那如同古井般的沉默中,悄然滑过。暖阁内的空气,常常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李湛眼底的乌青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连孙十三娘那般粗线条的人都瞧出了几分不对,更遑论日夜随侍的高裕。
高裕看着陛下夜夜惊悸,白日里又强打精神处理朝务,还要分出心神来这宝月楼忍受这冷遇,心中如同油煎火燎。他伺候李湛多年,从潜邸到至尊之位,见过陛下雷霆震怒,见过他深沉算计,却从未见过他如此……
近乎卑微的惶恐与无措。
那模样,不像是个执掌生死的帝王,倒像是个生怕被遗弃的孩童。
这日,李湛因前朝有紧急军务商议,来得比平日稍晚了些。
高裕侍立在暖阁外间,听着里面依旧是死水般的寂静,只有陛下偶尔翻阅书页的细微声响,以及阅微娘子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看着陛下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背脊,又想起太医署悄悄送来的、那些助陛下入眠却收效甚微的方子,一股冲动涌上心头。
趁着李湛暂被外面递进来的加急文书引开注意,悄声步入内间添茶的间隙,高裕脚步顿了顿,停在正临窗望着夜色出神的鱼阅微身侧极近处,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速低语道:
“娘子……老奴多嘴……陛下他……他夜夜需靠药物方能合眼,却仍是噩梦不断,常常惊坐而起,汗透重衣……再这般下去,龙体……龙体如何熬得住啊……”
他说得极快,不敢看她反应,立刻躬身退了出去,心脏犹自怦怦狂跳。
他知晓这是逾矩,可他实在不忍再看陛下这般煎熬下去。他隐隐觉得,这世间若还有一人能解开陛下心头的结,或许唯有眼前这位冷得像冰、却又牵动着陛下所有心绪的女子。
鱼阅微依旧望着窗外,身形未有丝毫变动,仿佛并未听见高裕那番冒死之言。只是那搁在窗棂上的、纤细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阁内重归寂静。李湛处理完紧急文书,揉了揉眉心,回到内间,依旧在她不远处坐下。
他张了张嘴,想寻个话头,却发现连日来的搜肠刮肚,早已让言辞变得贫乏。他最终只是沉默地拿起她放在小几上那本翻旧了的《琵琶录》,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就在这片沉默几乎要将李湛再次吞没时,一个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石子投入冰湖,蓦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