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今夕别(第3页)
婵娟自云裳后探出头,挥下缕缕清光,慢慢铺到那张脸上。那也许不是一张脸了。笏卿仰起头来,山崖居高临下,真有将军之威。果然,应该是自十丈高崖上跌落下来的吧?那这就是一张脸了——大概是罢。便姑且称之为“脸”罢。倒也真就早已看不清面容了。
婵娟怎忍看此惨象?忙揽了厚厚云裳,匿于黑暗中。
趁清光未收之际,笏卿草草扫了眼那人着装,是他的讌服,圣君所赐的讌服。照理,应该还有个冠帽,然而四下并未看到,想是跌落在何处了。那这便就是素堂了。
“你呀你!”笏卿仰天长叹,看向怀中,“又何必呢!”无可奈何,付之一笑。忽而喉头一痒,偏头吐出些什么。看不清,也不必看。以袖拭口,其味微甜——必定是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看天,明月和云羞。再看地,虫蚁急急走。气色闷闷,惊雷滚滚,白练闪闪,狂风大作,扰乱青丝,吹厚浮云。
“苍天呐!莫要落雨。”笏卿回过魂,定住神,起身,将“素堂”捞到肩上,一掂量,呵,还挺沉!这已是放了很多血之后了,若是未放血前,也许更沉重吧。
到底是旧疾未愈便到处奔波折腾,身子骨终究不如年少时。笏卿踉跄前行,三跌,终于能够稳住身形。
“去哪儿呢?”雷阵阵,天不应,电闪闪,人不见。
“去都山罢!”少年时,他曾师从清虚道人于焉逍遥,那山曾是洪氏之山,大概干净得很。
“苍天呐!莫要落雨!”笏卿喘着气,汗浸衣衫,秋风紧,停不得步,“下了雨,山路泥泞不好走!”
天雷滚滚以应之,狂风呜呜以和之。
此日,东方渐白,终于到了目的地。
多年无人,茅屋几乎坍圮,旁边苍松正茂,修竹凝翠欲滴,金菊自园中争出相揖。
笏卿释然一笑,矮下身,将“素堂”轻放在黄花灿烂上,那失了色的脸瞬间染回点生机。
将清净气象收入眼底,长叹一声,欣然向着茅屋跪下去,拜道:“师父。不肖徒儿久未卜相,昨日一卦,竟得了个‘吉’字。”
结果……
他眼看向自己寻了半夜又背了半夜的“素堂”,好罢,的确“安然”,却是“有恙”。
心既不定,卦又岂能准?况且,“子不问卜,自惹祸殃”。昨日正是壬子日。可又的确是宜出行的——倒也如愿寻到了“素堂”。
他看向“素堂”,自言自语:“钰阶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儿还算得上是个清净去处了……”遂起身,径直取道入屋内,拾得一把锄头,当年,小钰阶曾和清虚道人用此锄头种菜莳花。往事随梦去,一晃十年已,此锄头虽已生锈,却并未腐朽。
笏卿再拜,解下锦袍,扬起锄头。
积土成山,挥汗成雨。日又西,云又暗,“素堂”终于有了归处。勒石为碑,采菊为祭,以吊贤士。
一切做好后。笏卿倚碑石而坐,以手轻抚土丘,摇头启唇一笑。
“素堂啊……素堂!你你你!你自是祁素堂!又作什么洪钰阶!”此子去岁才及冠,正值青春年少、前途无量。“你却为什么替我去赴宴,却为何白白弃了性命啊!”
青山吞尽残阳,暮色赢过霞云,星光更胜日光……夜幕拢了一切,却仍落下月华。
昔日以头抢地,今日便头抢碑罢。再一笑,刚赚出粒粒断线珍珠,一眨眼便急急入土。狂风起,青丝乱,霜华染。昨夜未雨,今夜继续惊雷闪电……
“吾子何痴痴……”一天一夜未寝食,清风正好,夜深恰宜和雨而卧。
夜色稀,昼色喜。一轮自东方而起,瞬间,驱散寒凉送过温暖,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又照见破庐一座、土坟一丘、孤影一只……
孤影一只——不用看!那家伙必享了一夜,不,也许是半夜,无论多久,总之享了天降甘霖,此刻必定满足。纵他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只待一朝身死魂离,即便此刻就去见了那二位先生,也无有什么遗憾了罢。
便死又如何?不过是劳驾那黑白二先生多收领一缕游魂而已。
死罢。死罢。便死罢!
九月初五,天清气爽,时曰大吉,鸿鹄卿赴宫中夜宴,及归,不慎坠崖而亡。待明日,权贵弹之,天下乱,以为三月之“洪祸”,斩杀以千计、伤害数万众。而后乾坤一静,天下噤声,莫敢言“洪”。
——《都成遗录·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