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结论 兼略论刘知幾实录史学的回应(第1页)
第十四章结论:兼略论刘知幾实录史学的回应
司马谈死前所言,对司马迁日后整齐经子、论载历史之动机,及成就、使命诸意识,影响启示颇大。司马迁创新史学诸思想观念,胥由此出发而加深加阔。新史学之与当时的所谓经学——尤其春秋经学不同,一为实录,一为空文。一为由古今之变、天人之际中求道,是历史的;一为悬出超史之道,以绳人伦,以考万物。司马迁《自序》辩孔子作《春秋》,论之已审,经、史有差异,或致日后发展颇分道扬镳,因子亦已伏下。
新史学又与古史学有不同,前者其性质在论述,而后者则为记录。前者以纪传为体,后者以编年为纲。前者以总体全程之过去为对象,后者以祀戎政教为对象。要之,二者追求实录之宗旨,前后大体一致。
所谓实录,不仅在追求史实之真实——所谓真相是也;兼且追求史义之真实——所谓真理是也。由研求事与义之真,而至据实记之,如实书之——即为求真、存真以至传真之全部过程、方法与效果,然后称为实录史学。班固谓刘向、扬雄之徒,服司马迁“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是即足以奠定新史学的性质特征,阐明其宗旨方向。如此之史学,故特重网罗史料、考论行事、稽明道理之三段法,以为其方法论的根本。事理必须论而述之,始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则新史学之所以为论述史学,概可知也。
司马迁为何以人类历史的总体全程作探究对象,此则另与其承受当时流行的天意史观有关。三五相包说是三统论结合五行相克说的学说,有历史分期论、命定论、循环论、型态论诸理念内涵,史公置之于历史之总体全程,以作究论印证,遂创为通史。其后班固亦本新三五相包说——三统论结合五行相生说,加上国家主义、本朝意识等,欲“究汉德之所由”与是否属性型态为火,遂别创为断代史;然其综行事、贯五经、论述事理、洽通上下的新史学要旨尚存,章学诚谓其书“近方近智之中,仍有圆且神者以为之制裁,是以能成家而可以传世行远也”。[1]自汉魏以降,《史》《汉》遂渐成与五经匹亚、师法相传之学术,继起日盛。
至3世纪末之陈寿,在巴蜀学派天意史观、班氏史学理念及政治时忌启示影响之下,如实传述“天下鼎立”“正朔有三”之历史,本此构成三书分行的《三国志》,据实以记孙、刘、曹、马之事。于是,始为时忌以减少析论,而突出让史实说明真相的史学特色,论述史学过渡为叙述史学,此为关键。班彪“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的史学改革论要旨,及单一纪传体,获得了首次最明确有效的彰显与落实。
所谓时忌,就陈寿言,其当代即有吴主皓杀韦昭,其远者则有王允杀蔡邕,更远则有班固下狱几死,史家安得不忌?马、班所述孔子免时难之意,史公自已怀诗书隐约之旨,此所谓史祸意识者,史官史家大都明白。《太史公自序》只陈述大著作必起于发愤,而其作者多有祸患的现象;至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即显然自陈其惧,明称“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修史者心中长期有梦魇,由是可知。刘知幾颂直书而斥曲笔,倡史家宁直而死、不曲而生之说,必须要史家有死于直书为仁,且安于仁而为之的自觉,始克能之。故其标的典范,应是法齐太史兄弟及南氏史,而非以学幸遇贤大夫之董狐为优先。若说中国史学有隐晦的一面,则此即其一,盖其考验人性之极致也。
知幾时代出一、二“今董狐”虽为史坛之幸,但此“今董狐”居史官,所为是否能实践宁直而死之理,则尚需保留。知幾之退居别撰以申史义,或《疑古》《惑经》以影射当世弑夺,倡者自我表现亦如是而已,则陈寿等可知。
史家有此惧,史学有此晦,盖与史学的经世致用特性有关。所谓经世致用,约可分经世性与实用性而言。经世性偏重政教之道德教化意识形态,致用性则偏重知识主义实用论。唐初奠定史部独立而分十三类,其职官、仪注、刑法、地理诸类,尤倚实用性之特质,为刘知幾“书志实用说”所本,[2]由其子据此理念撰为《政典》,以下开三通之学。经世性则向为王朝政、教之士所特重,更不待言。
其实,史著之能经世致用,史公创新史学已来,就保存了此古史学传统,王凤却东平王求《史记》之请,扬、班之徒论史公谬圣非经,此义即明。实用性姑不论,其经世性则不得不言之。盖近人或谓史家不应作道德批判,宜为史学而史学,其论高唱之而又可谓高贵之矣,但尚知求真之旨,最终必将直书存实及不隐传真者乎?此之真实,则真相真理随之亦明,政教大忌正坐此学术要旨本质而忌之,且不独于史学然也,亦不仅于中国然也,读者宁不知地球绕日说初出时之后果耶?孝文帝之制左右史而令举职直书国恶,唐太宗之创修注官入阁制而令预闻机密,乃是确切了解及把握此史学要旨本质而为之者。柳宗元所论甚是,所谓孔子“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至于“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族亦赤;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3]是知上述高唱者,若非不明史学实录之要旨本质,则是潜意识或意识之间有所畏惧。要之,此要旨本质若明,则政教力量干预控制、垄断禁密于史学,而又势所不能免者,其事理发展乃可得而体会推知。相反的,政教人士欲透过史学获得什么或彰显什么,也绝非太难体会知悉之事。下文欲略论刘知幾的明镜说与功用论的思想架构,即为回应此要旨本质。
史官史家有整齐文化、存续史文之责任使命,往往又附带经世致用,乃至贬天子退诸侯的思想观念,魏晋以降尤甚。相对者,君主大臣亦有修史颂德,反制史权,使史书为其王室或集团隐恶扬善之意志。两者激**,则政、教思想价值之涉入融涵于史学,不仅使其外部产生种种变化发展,亦使其内部结构出现种种变化,制度质量,皆有空前之盛。本书各章节,择其尤重者略论之矣,此不复赘。
史学存在之初义,在存续天下史文、载述往昔人事设施,以待今之知古与后之知今。然而随着世乱思繁,史学之层次范围亦随之扩张开拓,反过来有危害实质史学之核心宗旨者,究其大体,可得而论者有五焉:即天意史观与神秘主义,权威主义与文献崇拜,以及文才取向是也。
天意史观之危害史学者,尤以其命定理念为甚。古者天下政教、社经、文化变动,率有统治者主宰之,是以史公新史学特立“本纪”一体例。自史家立说论天统所予,人力所不可强,于是历史变动之探究,其终极因素早已预存,可不待深论而知。班氏以后,史学之思想性日渐枯竭,由论述史学变为叙述史学,此为重要因素。
人类行为设施既冥冥中因天而定、依天以行,则势将激发史家形上神秘之思考,正史灵异载述日盛,而单行的志怪史学亦随之兴起蓬勃,蔚为大枝,原因可悉。
是则史学之人文究变,摇摇乎可动矣。
确认史实不能不有所理据,亦即价值系统不能不有所主归。价值有主归,盖谓研究论述之实事求是也;非谓独尊某系统,并以之为唯一绝对真理,以较认行事、确正名实。史公是非颇谬于经,当由此处会意。自班彪以圣道自任,其子以儒术自辩,以批评史公的谬圣非义,于是历史价值系统,遂有独本官方所尊的儒家之趋向,不徒影响终极原因之追求,亦且常有导致事实不明、是非不分之虞。例如,论汉衰亡,颇委诸政治腐败、桓灵不德,是否另有其他如制度性因素、社会性因素等,则无有深究;至于曹、马寡德不仁,宜较汉朝更甚,却又何以能兴起建国,延其祚命?此皆不易一一分明也。中国史学特色之一,在与儒家价值关系密切,不徒影响历史事理之研求,兼且有沦史著而为道德教科书之虞。此史籍工具化的倾向,随史学论述性之日枯,篡夺衰乱之日甚而渐明。刘知幾疑古惑经,考论三监之清君侧、武庚之复君亲,斯义尚可闻耶?余近者论释匈奴刘渊之造反乱华,实为其族人不堪奴役,文化不堪沦丧、国格不堪降辱,故大举而复兴其国族文化者也。[4]类此中古史实,汉、晋诸史或因某种价值理念而偏见失真,将来或因无定见之实事求是而发覆焉。
价值道德之独尊,实为权威主义的表现;而权威主义之施诸史料学,若成文献(史料)崇拜,此即文献主义极至之表现。史公创新史学,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论述古史则折中于五经,以示经传与诸子杂说的史料价值不同,此旨遂为刘知幾《史通·杂述》论据所本。然而,史公未尝谓圣人所书、贤人之言,即为绝对真实而可据以论证者也;亦未尝认为所得史料,不待鉴证而可径行引用于考论者也。非好学深思,能择其尤雅,势将无得于网罗考论,史公道之已审。[5]但自刘向别创单行传记,为《高士传》《列女传》与《列仙传》,轻引文献,率尔成书,或误“言必有据”即为实录耶?风气既开,史料不待考鉴,即遽尔引用成书者日众;轻信、崇拜,以为所述有据即骤可立言的观念日盛。于是谯周引正经驳《史记》,而成其《古史考》;干宝据前人所述、探近人所言,而撰其《搜神记》,理念方法,余前已论之。汉魏以降,群才向慕,率尔继起尤众,终至因著作易成,而促成量增质变,最后虽使史学扩拓独立为学部,分为十三类焉,然实录史学之宗旨方法,却因而一时晦暗不明。
马、班固为文史大才,但二人治史,不以文才自傲炫人。陈寿质实,以其著作表彰此理;范晔“常耻作文士”,更作书以明其意。[6]是则居史学经典地位之“四史”,内容盖不以文才为取向也。汉末大乱,博达之士各记所闻见,以备遗亡,于是未必有史之才学识,但以文才而载述者始多,自后文豪帝王,如曹丕父子、萧梁家族,躬亲修撰以鼓其风;心腹文人,奉敕载述以**其潮。加之上述因素,立言切而成书易,遂使文士相属秉笔,著名者如晋之张华、陆机、皇甫谧、葛洪、袁宏、孙盛、郭璞、陶潜;宋之谢灵运、范晔;齐有江淹、任昉;梁有吴均、沈约、萧子显、子云兄弟;陈隋之间,复有徐陵、姚察、许善心。至于北朝,文风或不及南,但其大才士崔浩、魏收、温子升、邢子才,与夫李德林、百药父子,皆曾参与修史也。
刘宋之时,“史学”已立;梁、陈之间,“学士”已设,但文士修史之风则未戢,至唐余风犹存。此则刘知幾等感叹自古以来文士多史才少,而有慎择史官之议论与行为者也;知幾本人亦不免耻以文士得名,有谈史减价之悲。[7]
权威主义、文献崇拜与文才取向,关系于史学之识、学与才,既有严重流弊,是亦为刘知幾建立史学批评之原因。知幾评论史才史学处,兹不述之,今欲论其实录史学之核心架构,以响应本书之始,以睹见中古史学之思想理念焉。
刘知幾与吴兢为武周复辟阶段的史学两大突破。然而知幾之突破,尤在中国史学史上举足轻重。其所以能至此者,除了长期担任馆、院史官,多次参与修撰,获得真切的体会认知外,更与其本人之学术风格和思想关系密切。《史通》——首部完整的史学批评,大体成书于中宗神龙复辟时代,足以代表复辟史学的理论主张,也足以充分表达了知幾在外缘因素及内在思想的交激下,所形成的思想体系,但也招来了不少的误会和批评。
首先,刘知幾为追求“实录”的思想、针砭时弊,引发出怀疑主义与批判精神,在宋祁的《新唐书》本传内,被误解为“工诃古人”。后来章学诚为了突出自己的史学地位,表示“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批评“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二者不同。又谓“刘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是其《文史通义》所为作之一因。[8]钱宾四师遂顺此二线索,予知幾与《史通》以低评。[9]实则皆不尽然。[10]此类批评解释,几使知幾永世蒙冤。
大陆学者,或是离谱至批评知幾“不只历史哲学方面没有度越前人外,就是在历史编纂学方面,也没有很多新的创举”[11];或是肯定知幾史法方面的地位,进而肯定其思想的价值贡献。后者人数较多,但是大体皆推崇知幾的唯物主义思想,甚至以思想斗争以视知幾,以“战斗性著作”,以喻《史通》,[12]殆亦有失于另一偏差之嫌。
要之,作者颇同意白寿彝所谓“过去的人研究《史通》,多局限在‘史法’方面,不知道刘知幾的史学思想是更值得注意的”之看法;[13]也同意许冠三直以知幾的史学核心思想——实录——以名其书,并从数方面析定“实录”意义之处理。知幾论“实录”的意义,其核心不仅在追求史实之真实,抑且是追求史实之绝对真实以及实录此绝对真实也。[14]
世已周知而仍加以强调者,厥谓知幾因不满官修制度,愤而建立史学批评。但学术批评必籍理据进行,向使知幾未尝究心史学思想原理,仓促之间,凭何对中国史学作广泛批评?是知不满官修只是导火线而已。知幾向来学风,及由此养成的学术思想,才是他胆敢和能够建立史学批评的内在因素。关于此内外因素,《史通·自叙篇》已有充分自我说明。兹据《自叙》,略论其学风思想之特色渊源。
知幾自小性向近于史学,由《左传》入手,不欲为章句儒而志在理解“大义”。由十二岁至十七岁,遂从《左传》以降,读《史》《汉》《三国》,以至皇家(唐)诸实录;研读之重点即在“古今沿革”,其方式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钻研穿凿,尽其利害”。正唯如此,所以自谓“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凡论史与人“有异同,蓄诸方寸”云。这种研学风格,明显可知他绝非属于专家式的、编纂式的,或是史料学派。反之,他有史观学派的倾向,有批评哲学的特质,所重视的是思想理念、分析批判、名实与独断等问题,颇有本书《序论》论孔子所谓“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的取向,例如,他总角时,批评《汉书》不应有《古今人表》一事,即反映了断代原则及据理批判的精神,故其史学思想与批评,有着长期“蓄”养的内在发展。三十岁以后和朱敬则等馆院学派好友论学,其思想体系和风格实已塑造完成,所谓与诸子“言议见许,道术相知”者,并非意谓自己毫无宗主,受人启发;相反的是,自己有道有术,受人推崇相知,相得益彰也。
知幾自小找到并发展其性向,在史学钻研过程中,也并非不受传统哲学思想的熏陶,而至仅讲究“史法”的层次。《自叙》推崇七部书——刘安《淮南子》、扬雄《法言》、王充《论衡》、应劭《风俗通》、刘劭《人物志》、陆景《典语》、刘勰《文心雕龙》——皆为中国哲学及文学批评的重要著作,除了《典语》亡佚不详外,《法言》恐怕对知幾意欲探求及确立史学正确原理之方向有所启示,《论衡》则启发知幾的批判精神和方法,《风俗通》对知幾论学的原始察始、追求本源有影响。且上述三者对知幾探究天人之际,反神秘主义、反命定论、反权威主义、反文献崇拜及批评文才取向;主张人文主义、唯物主义、经验主义、怀疑主义、批判精神等思想和表现,有极密切的关系。这些书重人性、讲唯物,重视证据与方法,是启发了知幾将史学对象,自汉魏以来混杂了形上层次的色彩加以辟除,厘清为形而下的人事层次,导历史研究入正途的内在哲思。《人物志》及《典语》的影响,应与《史通》的重视历史人物批评,乃至史家质量论的提出有学术关系。《文心》为文学批评学的巨著,其影响知幾蓄意建立“史学批评”,已不待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