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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胡对以史制君观念的反应(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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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胡对“以史制君”观念的反应

“永嘉之乱”以来,天下崩溃,但胡人或汉人据地称雄者,大乱初期常有一股历史与政治意识在流动,以后丧乱日久始渐消失,此即假西汉经史之学、以复续汉室为口号潮流也。[25]4世纪10年代末期,匈奴之汉内乱,刘曜因缘崛起,于318年(东晋元帝大兴元年)改国号为“赵”,宣布“以水承(西)晋金行”,遂下开五胡自行推历建统,承认汉、魏、西晋——不承认东晋之先河。既然与东晋争正统,则不得不袭汉魏衣冠制度,五胡政权多置史官者亦在此。刘曜略改刘渊的规模,所假借者仍为汉儒符谶经史之学;且一反刘聪之杀史,仍续修汉赵一系之史。[26]石勒于刘曜夺权篡号的翌年,即对此等虚伪假借之事不表赞同。先前刘琨曾致书于勒云:“自古已来,诚无戎人而为帝王者,至于名臣建功业则有之矣!”石勒即答书云:“事功殊涂,非腐儒所闻!”及至刘曜篡号而惧其逼,加赵公、十郡、九锡之封,寻又令其晋封赵王,服王子舆服,“如曹公(指操)辅汉故事”。石勒率直表白云:“赵王、赵帝孤自取!”[27]石勒宣言,远较当时南北许多野心人物,假“曹公故事”“司马宣王(懿)故事”,乃至“诸葛丞相故事”或“王丞相(导)故事”来得坦率可爱,但却适足以启示以后更大更直接的野心与动乱。

石勒不假任何堂皇口号而帝王自为之行为,并非表示有意完全放弃汉魏制度,直以胡羯部落制度统治占领区也。他在319年建立(后)赵,与刘曜(前赵)在北方对抗,又需南向与东晋争正统,因而历史意识亦甚强。他鄙视近代以来开国垂统之君皆不正。直斥“曹孟德、司马仲达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亟论三国以来正统所属,唯恐自己非真命天子。因而大兴汉魏制度文教,且以洛阳为中原故都所在,诏建南都,此即一个半世纪以后,北魏孝文帝迁都汉化之先驱,而素为史家所忽视之五胡一般心理也。[28]

石勒在建制兴文之中,与本书论旨有关者,厥为创立官方之“史学”制度。他于319年,建立经学、律学、史学、门臣四祭酒,皆为各有所司的实职机关。惜史传阙如,职掌已不可考,但其意义及功能大略可推者如下:第一,史学祭酒机关系统,甚可能带有培育史才之责任,一如经、律二学。第二,此系统可能直掌史官,以修当时之《上党国记》《大将军起居注》等,盖沿袭东汉东观修《汉记》及《起居注》,以及下开北魏官修记、注之制度也。第三,这是中国历史上首次直以“史学”为名,而创立的史学训练或修撰之建制机关,较南朝之宋文帝创立“史学”早了约一个世纪,而且是胡人政权所率先创立者。石勒不如刘渊父子般深通汉文化,但他经常亲临太学考课诸生。“虽在军旅,常令儒生读史书而听之,每以其意论古帝王善恶”;其后又“擢拜太学生五人为佐著作郎,录述时事”。显示上述创制,实与石勒了解历史功用论,深具历史意识有关。他痛论魏晋之欺诈,恐惧自己之非真命,甚至临死犹以史实诫其子弟云:“司马氏汝等之殷鉴,其务於敦穆也!”[29]是则他有“以史为鉴”“以史经世”之识志,确可知者也。至于“每以其意论古帝王善恶”,则表示亦知“以史制君”之旨矣。因而创修“史学”及诸记、注,应与他此诸种识志有密切关系。影响所及,虽五胡中最残暴之石虎,亦为大兴经史文教、具有这些识志之主,苻洪甚至谏之云:“刑政如此,其如史笔何!?”[30]此即石赵一朝,君臣间“以史制君”最直接明显的表示。其渊源盖一面直承两汉观念,而另一面或亦与当时东晋史臣和史家所倡扬之史学思潮有关。

苻洪能以史制君,则此略阳氐人之识见可知。其后创立苻秦一系,几乎统一北方,并能在北大兴儒史文教,至苻坚而鼎盛。苻坚大兴儒学,禁止老庄、图谶等南朝之流行学术,大体仍沿刘渊、石赵以来的认识及发展,加上留在北方的门第学风之配合有关也。4世纪后期,《苻坚载记上》云:

初,坚母少寡,将军李威有辟阳之宠,史官载之。至是(381年,六十二国入贡,淝水之战前两年),坚收起居注及著作所录而观之。见其事,惭怒,乃焚其书而大检史官,将加其罪。著作郎赵泉、车敬等已死,乃止。[31]

按:苻坚当时有龙阳之癖,史亦载之。坚有此癖,恐即为其亲阅起居注及国史的主因;以母秽被书,恐是借题发挥或二者兼有之举也。[32]无论如何,国恶君秽不能入史,此例即“以史制君”及“君惧被制”之相对表现。

大体而言,北方胡人诸政权中,各国皆有史官撰录国史与起居注,此为6世纪前期崔鸿撰《十六国春秋》所资者也,[33]也应为南朝萧梁王室子弟萧方等所以能撰《三十国春秋》之本。[34]不过,有二事似值得注意者:

第一,刘渊、刘聪虽依汉制,但其史官官称为“左国史”。左、右国史之名,乃孙吴之制,而非汉魏之典。汉于东观著作,以他官充职而未有专名;魏晋即建置著作省,由中书省移隶秘书省为定制,此下为东晋南朝之正常建制,诸史官志已述之。北方则自匈奴刘汉置左国史,至石勒而置史学祭酒,盖至石勒晚期,始置著作佐郎撰录时事,此下五胡诸国至魏、齐、隋,遂大体以著作省(或著作局、曹)修国史,与东晋南朝一系秘书著作相同也。五胡君主对史之为用有了解,则史官建置始得能建立而奠定。

第二,五胡初以绍汉反晋而起,所用诸儒亦多为留在北方,保守汉代经史之学的人物,与南渡士族崇尚庄老的新风气不同,关于此问题论者已众,不遑再赘。要之,东汉三国,对史态度是要求以官方所定之政教为本,政府依此而加以干预控制。斯则北方诸国既承汉魏衣冠之余,当亦颇有继承其对史之态度与要求者,故4世纪初叶,汉赵左国史公师彧修撰国史,而为人诬为“讪谤先帝”,刘聪因而杀之;4世纪末叶,苻坚恶史官之实录,竟有焚书究史之祸。两次史祸皆与192年王允杀蔡邕、273年孙皓杀韦昭之事件类似,均与史官直书或不肯虚美有关,恐其危及统治者的权威和声誉者也。[35]

第二点影响所及,此下至北魏复兴,列国史官颇有虚美之事发生,可征者厥有二事:一在386年间,慕容垂因淝水之战后复国,命董统草创《国书》,勒成三十卷。“慕容垂称其叙事富赡,足成一家之言;但褒述过美,有惭董、史之直”。此为时君自阅国史,亦以过美为惭者。[36]一为5世纪20年代,匈奴赫连勃勃乘乱建夏国(407—431年),得赵逸、张渊等而命之撰国书。北魏太武帝于431年平夏,“见逸所著,曰:‘此竖无道,安得为此言乎!?作者谁也,其速推之!’司徒崔浩进曰:‘彼之谬述,亦犹子云之美新。皇王之道,因宜容之!’世祖乃止。”[37]赫连勃勃甚有历史意识,自称大禹之后,且重视身后之名;为人以“凶暴好杀,无顺守之规”著名。[38]是则史官居其世,一如扬雄之《剧秦美新》者,不得不然也,况赵逸本亡虏而为其所役使者耶?

举兹二例,并非意谓自381年苻秦焚史事件以来,北方史官即已虚美成风。在此事件之前后,史官之直笔或曲笔,固与其人格及制度有关,亦与时君人格有关,不可一概而论。只是苻秦焚史之后,即有燕、夏国史之虚美,在解释上应有一定的关系与意义,犹如450年太武帝杀史事件以后,一度对北魏史官制度及史官心理影响甚大,不得遽谓无前后因果关系也。

4世纪间,南北此史学思潮的发展似有所异同。南方自初期王导、干宝等,重建史官制度及实行“以史经世”“以史制君”观念以降,由于东晋君权低落,故君主实无力控御及逼害史官。基此发展,至中期以后,史家及史臣竟至演变为同情弱晋、制裁桓氏父子的趋势。桓氏父子的反应,桓温对诸史家不过止于口头的威胁警告,至于逼令孙盛修改《晋阳秋》所书枋头之败(此役发生在369年),要挟以“关君门户事”,已是极致的表现。其问题出在枋头之败的解释上,而温、盛二人各皆承认失利之事实,并无异议也。[39]桓玄大概吸取其父此事件之教训,知政治压力不足以绝对支配史官,且其败亡之余亦无复压力可言,故径自撰录起居注,对其失败先行做好解释基础,庶几可影响当世或后世史家的意见也。刘宋以降,委任心腹文人修史或帝王亲自撰述,即是承桓氏父子之教训而来。

相对的,北方胡主文采风流及与文士之关系不如南方。他们亲自撰述的可能性极微。寻得君臣关系密切的文士,俾以修史之任,使能隐恶扬善者,五胡初乱时可能性亦不甚高。“以史经世”“以史制君”的思想观念原因汉儒之经学而昌盛,胡主们用此等保守汉儒风气的学者修史,即使不受南方思潮影响,他们也可能直书实录,以申“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之旨。因此,北方统治者费神留意于国史如何书写,当在南方上,而刘聪、石虎、苻坚、慕容垂等,遂竟至亲阅记、注,指示改修,以及追究史臣也。此为桓氏在南方受制于史之约略同时,北方则人君不躬自阅史的惯例被打破,史祸屡传,终至史臣有虚美过实之事发生者也。

自下思潮的发展,南朝由于君威的重振,帝王重视史学,遂回后汉魏施展无形压力,使史官产生自我警觉而自我约束的路线,故大体无史祸之发生。北朝则不然,他们仍在旧路线上摸索,则能走出一条合理之道路,建立一种可避免史祸的官修制度。他们的努力是非常明显的,往往也是出于君臣双方沟通共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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