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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变与东晋初期的批判史学(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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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变与东晋初期的批判史学

习凿齿为4世纪东晋中期人,其史学表现亦在4世纪中期始显著。他出身襄阳乡豪之家,原非高门世族中人,但却深染清流名士风气,颇以谈名称著一时,连苻坚也知其名。其实,习凿齿的文史玄儒,水平亦颇佳,史谓其“博学洽闻,以文笔著称”,桓温即因此而延揽他入幕的。[49]桓温先后幕僚,人才皆极名士一时之选,《晋书》列传可考知,即有王珣、谢安、谢玄、王坦之、郄超、范汪(范宁父)、孙盛、袁瓌及其子方平(名史家袁山松祖及父,袁宏的从祖和从父)、袁宏、常璩、伏滔、罗含、顾恺之等。他们大都玄儒双修,而当时最知名的几位史家——孙盛、习凿齿、袁宏、常璩,皆在罗致之列。值得留意的是,上述四名史家皆先随桓温,后则疏远而反对之,与除郄超、伏滔之外的其他名僚,态度相同。他们身居世变,故常针砭时代风教;他们也厌恶桓温觊觎非望,故常从行政程序或文字言论制衡反对之。这两种趋势的结合,遂造成了这时期的史学特色;其中又以孙盛、凿齿、袁宏表现最突出,或许与他们曾置身桓温幕府,备受其礼敬倚重者有关。

欲论凿齿发挥于史学的正统观念,则必须先知其世。《晋书》本传谓“是时(桓)温觊觎非望,凿齿在郡著《汉晋春秋》以裁正之”,这是他借史经世的缘起;及至临终所著《晋承汉统论》,乃是融聚此书之精义作系统发挥和补充者也。然而,桓温之事在魏晋至唐朝,并非个案孤立无相关之例,晋人在此以前,已对这类权臣专政、觊觎非望的事件加以检讨,凿齿之借史裁正桓温,实承此潮流而兴起者。从另一角度看,裁正桓温不必一定从史学入手,以政论清议为之,造成舆论形势固亦可也,而孙盛、凿齿和袁宏皆为谈论高手,他们不此之图,则显示尽管儒学衰退,然史学的功能价值仍受到正面的肯定也。东晋南朝,玄、史、文、儒四学有逐渐趋向兼修并融之势,但大体上时人常视经儒之学为落伍,学校系统寻建寻废,名实俱亡,转不及北朝的发展;于此经儒之学衰退之时,新兴的玄学祖尚虚无,文学则走向纯情写意,两者皆笼罩于个人主义和自然主义风气之下,多无留意于团体社会而寄意于经世的大情怀。是则经世致用的责任,终将大部分转移至史学。这种转移发展,将在下章讨论官修国史时再论之,这里只是说明习凿齿借史发挥的学术潮流背景,并指出其在此潮流中颇有承先启后的地位而已。

再者,裁正桓温只是一种政治动机,是基于世乱,欲正其不正以止于正的需求而产生者。习凿齿由于上述学术的发展趋势,而选择了史学作为其经世学术,遂使原本就政教意味甚浓的史学,又被赋予了新功能——作为统治者争正统的最有力工具;或者说,这是一种旧功能的新推展吧。然而《汉晋春秋》既基于某种政治目的及意识形态而作,则其书是否符合史书的原则要件?符合的程度如何?此书今已佚,散见于史注及类书者,尚可得以略窥之。即就全文保存的《晋承汉统论》言,此论虽具有历史地位,但大体上不能算是史学理论的探究发明,而是政教道理的发挥也。其论据多本于前人,而另以一己之见作予夺,主观色彩甚厚。然以君子言行一致的角度看,凿齿为苻坚所获,接受其礼遇,终与其所提倡的道理不完全相符,人格自难与不屈于苻秦的周虓等人相比。[50]故本传末《史臣曰》评论他与徐广(字野民,《晋纪》撰者)云:“习氏,徐公,俱云笔削,彰善瘅恶,以为惩劝。夫蹈忠履正,贞士之心;背义图荣,君子不取。而彦威(凿齿字)迹沦寇壤,逡巡於伪国;野民运遭革命(指刘裕篡晋),流连於旧朝。行不违言,广得之矣!”由此以观,凿齿《晋承汉统论》中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所谓尊君和推义,不能算是生命实践所得的道理,却或可视之为政教教条之提出而已。春秋史学派的史学,多有批判主义及教条主义的色彩,揆诸《晋承汉统论》,严格而言,凿齿虽倡引道德教条,但其政治意识则极入主出奴之见,其迁就现实政治而对历史事实曲加解释,对南北朝以降此类史家实有启导推波之功。即以裁正桓温一事看,孙盛《晋阳秋》直论桓温枋头之败,招致桓温“关君门户”的警告威胁,而凿齿则回避当代史部分,第以史借古寓今,极尽影射史学的为用。斯则孙盛有“良史”之称,习氏仅得“研思”之名,史臣所论固公允也。

自新史学运动末期,史家躬逢汉、魏大乱之世。思历史之所以推移,政教之所以变动,自不能不向学术世风中探究。他们中之著名者如荀悦、谯周、华覈、陈寿、司马彪等,大抵皆顺此方向研思发论,援引较淑世的儒家观点,提出政教的批判。他们的著作,其高下盖以是否据实录主义作衡量的基准。也就是说,他们研究历史,所提出的解释或批判,应是建于实证研究及能成一家之言的基础之上的,离此愈远则水平愈下,反之则评价愈高,这是新史学运动末期已充分了解的史学观念。后汉研究和两晋研究之所以参与者多,盖著作者皆对他人的作品有所不满故也;其所以不满,盖以不满足于上述所言者最为主因,至于不满于前作的范围和断限不完备,则另为一主因。《晋书》卷八十二无疑是两晋“史家列传”,史臣综评诸人著作,于此一个半世纪之间仅独推崇陈寿,对其他名史则多所批评,其论据则不出作者所言。

3世纪后期,儒者(包括史家)检讨世道,即已对学术世风痛切批判,例如,史学及史学批评家傅玄(撰《魏书》及《傅子》),于晋初上疏痛论时弊,声言“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於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而亡秦之病复发於今”。[51]窃思其意,原在检讨魏亡与学术世风的关系,且指出学术世风之弊在于政治的驱动,政治之所以驱动则根于君主之人格行事也。虚无的玄学在3世纪中期,由王弼、何晏等名士所带起。他们在公元249年——齐王芳正始十年——司马懿兵变专权,杀戮清流名士以后,遂转变为竹林之风。由玄学清谈的正始之音演变为放达**越的竹林之风,乃是名士对当时政治的黑暗,从洞悉而趋向于消极反对的表现。值得注意的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原为司马氏所亲信,参与修撰《魏书》者之一。他的违礼**、不参与政事,正是因与当权者关系密切,且参与修史则更能了解政治问题有关。史称“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52]他运用新史学的形式,创撰《大人先生传》,遂开纪传体假设人物行事以说理的先河。至于他与王沈、荀顗等共撰之《魏书》,被人认为辞多隐讳,不及陈寿之实录,是则恐有既不能实录其事于官史,遂借其形式以虚设事理之意,为实录史学反动下的创新也。这种创新与另一种创新——借纪传形式述神志怪,遂成此下新史学的两大变异旁流,既影响于史学,亦有大造于文学者。

傅玄、阮籍皆魏史——当代史——专家,前者代表深悉时风而积极思矫正,后者则代表深悉时弊的根源而欲逃避及更趋反动也。就历史发展的大趋势看,王弼、何晏、荀粲、夏侯玄等人格较高的名士,倡导正始之音于前,而身死司马氏之手;相反的,拥护司马氏推行黑暗政治的人,如裴秀、王沈、羊祜、贾允、荀勖、卫瓘、石苞、何曾、荀顗等,揆诸晋史,虽人格鄙坏,但亦颇多是名士清流中人。后者才力能胜任粉饰司马氏,也能自我文饰其奸。他们愈以儒学礼教文饰其奸,则只能愈引起头脑清醒、具正义感的名士们之绝望厌恶;他们愈将政治弄得黑暗,则愈需压制这些名士,愈压制之则名士们愈逃避**以示反抗,其情可由《晋书》卷三十三《何曾列传》述曾为人及其对阮籍的态度,略得窥悉。如此终至堕入兼有清谈玄学及放达**越的所谓元康之风中,以至于西晋亡国。东晋末叶戴逵综论此变,撰《放达为非道论》和《竹林七贤论》,指出竹林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至元康(晋惠帝年号,公元291—299年)而**尽;竹林是“有疾而为颦者”,而元康乃“无德而折巾者也”,诚一击中綮。[53]正始之音、竹林之风、元康之风,实为一脉相承,每况愈下的现象,是疾病的症状而非病理所系。傅玄有探讨病理之意,但将病因归结于魏武、文二帝之余,却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司马式集团此一最密切的原因。如傅玄般了解其时代弊病者尚大有人在,但玄之回避,则是象征了史学家和政论家们的顾忌和妥协。西晋当代政风、学风、社会风气既不能或不便正面提出检讨,则尽管指责鼓动风气的名士领袖,亦何补于事?

五胡大乱,两京蒙尘前后,风流领袖的王(衍)乐(广),自身亦有反省痛恨之心。乐广不同意任放风气,谓“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王衍为石勒所杀,死前痛悔“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54]然而东晋肇建,元康名士及其风气亦随之南渡,尽管儒学家如范寗,著论以为浮虚之源始于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史学家虞预著论谓阮籍裸袒,比之伊川被发,所以胡虏遍于中国;名士之一而又是权臣的桓温,于北伐途中感叹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衍诸人不得不任其责。[55]这三人的批判若做比较,实可略视作自东晋肇建至中叶时期时代批评的缩影。虞预生于东南,吴地多未染此风,于兵马倥偬、政府草建之际,就史学角度论世风,推元康亡国之风承自竹林,故对阮籍痛加批评,桓温本身即为清流名士之一,又有政治雄心,故只能检讨当代之弊,而未进究篡夺政治之所以致弊。范寗为桓温所表,实有政治压力的敏感,比王、何为桀、纣已是极论,且其立足点为儒学,由此以痛斥王、何振兴玄学以反动于儒也,兼有学术批判之旨,故能究源正始学风之变。在此时代生长的史家,多少也承受了此时代批判思潮的影响。

需要强调的是:学术世风的丕变,就魏晋政权兴亡而言是病因,但其本身却是一种病症;造成此病之因,则是汉末以来政治的不合理,且由不合理演变至篡夺政治的黑暗。魏、晋皆文饰其篡夺政权,而晋较魏尤为卑鄙,导致无以提出正大的道理以重建政教。此卑鄙黑暗每况愈下,则是司马氏王室自相篡夺,即东晋元帝亦是乐享二京蒙尘、王室灰烬,而拥兵据地逡巡不救,待中原扫地然后即尊偏安者。在此风气波炽之下,东晋方有王敦、苏峻、庾氏、桓氏的专权或反叛。五胡乱华,人们亦受此黑暗政治的影响,但已不受晋朝势力的禁制。匈奴刘聪死(公元318年),汉内乱弑主,刘曜乘乱自立,封平乱功臣羯人石勒为赵公、九锡、十郡,寻又进封赵王,服天子舆服,诏“如曹公辅汉故事”。石勒喜令儒者读史,静听而时加评论者,尝论云:“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懿)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故与刘曜交恶时自谓“赵王、赵帝孤自取”云云。其后石虎亦以“如魏辅汉故事”,终成篡夺。[56]魏晋篡夺已成为“故事”——不成文惯例,五胡及晋权臣多群相引用,只是时机未成熟前则多以“如伊霍故事”“如诸葛亮故事”“如王导故事”等为名罢了。五胡自始乱即引此作惯例,则晋人虽不言而却不能谓其不知也。如石勒等辈,对汉魏以降政治的不光明有此觉识,是则以后苻秦、元魏之能切时弊,重建儒学(实则振兴儒学始于刘、石二胡)政治,开启隋唐新机者,良有以也。晋人不能正面检讨时风的政治根源,实为不能扭转世运原因之一。但是既已批判时代,欲匡之于正,则大趋上不能不触及篡夺政治。名史家袁宏为桓温幕僚,当时在旁答其前述感叹之言说:“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此与戴逵所谓“有疾而颦者”,皆是对竹林、元康诸子出于历史的想象与同情也,也是隐约地直指诸子背后的意义也。此意义直与桓温的野心有关,是以桓温作色警告四座,几欲杀宏者以此也。[57]

晋世对篡夺政治如此敏感,学者论之则不得不以隐约出之,这是新史学鼻祖司马迁所论诗书隐约之旨。但是,检讨此问题既不能作空言,就只有走向落实的历史研究。依司马迁新史学的原则,历史研究必须自网罗史料做实证推论,所谓“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是也。是则除非魏晋不修史,或官方强制修史者,否则其王迹所兴的终始盛衰,必将因实证推论而大明。故此时代若论检讨、讲经世,舍史学则无有大作为,这是史学大兴,有志之士相率缀集的原因。然而,史家并非能畅所欲言,更遑论史官矣,是则历史研究虽可对政教世道作总检讨,却仍使史家自觉有所限制顾忌也,这也是魏晋以降至隋唐史德问题特多的原因。

陈寿《三国志》号称实录,于此并非最需留意的事。于此最应重视者,端是该书载述魏、晋之际的高层政治亦涵盖于实录名义内,较3世纪中期,在司马昭专权下,阮籍等人所共修的《魏书》评价远来得高,也较同时的夏侯湛著作为优。湛早陈寿六年卒,当时《三国志》尚未正式发表,其家族与曹氏政权有密切关系,所私撰《魏书》当别有怀抱,而竟仅读陈寿的著作,遂自毁其书。此二事与陈寿修史而深得张华之喜,欲以《晋书》相托付的事情合观,则寿书必有深获于当时留心历史与政治者之心。陈寿对三国的评价及正统观念的表达,已如前述。于此必须重视的是,他深究三国王迹终始兴衰,对晋武帝及其三祖的窜起篡夺,虽粗述其脉络,但既不为之立传细述,无异故意让其空白也。陈寿在谯周之门治《尚书》及《春秋三传》,有谯门子游之美称。《春秋三传》是汉儒经学中之显学,也是争执最多之学。汉儒讲究春秋微言大义,对《春秋》“不书”处特别重视,视为微言大义所寄。陈寿不书晋祖之事,实有援引《春秋》成例之意,虽有避忌意识,但却也对司马氏的篡夺赋予了深意。是则《三国志》空白之憾,正是陈寿精微之处,故上述修史及谈史者未以为非,反大赞陈寿之实录也。[58]

陈寿故意让晋三祖事迹在《三国志》中空白,虽入晋朝著作修史,也未闻他对晋史有何设计构思,显有让这段史事由后人根究之意,此为晋元论之所由起。

晋元论乃晋臣讨论官修晋史上限的争论。《魏书》参修者之一的荀勖,系出颍川荀氏家族,为史学世家,曾祖荀爽撰《汉语》,从祖荀悦撰《汉纪》,皆为当时批判史学的杰作,而下振魏晋此史风者。荀氏家族在魏晋政坛及史坛极有势力,勖本人以司马昭心腹修《魏书》,子弟则为晋元论的主要参与者,其孙荀绰则为早期晋史的撰著者,所撰《晋后书》传于世。[59]晋元论始于武帝世,荀勖时任中书监掌机权,力主上限始于魏齐王芳正始(公元240—249年)年间。然司马懿实于公元249年(正始十年,嘉平元年)兵变专权,故著作郎王瓒欲引嘉平以下朝臣尽入晋史,引致争辩,迁延不决。公元290年晋惠帝即位以后,贾后及贾谧得势专权。贾谧权过人主,以秘书监掌国史,上议以泰始为上限,即以公元265年武帝受禅为断,再引起大议。司空张华与王衍、乐广、嵇绍(康子)、谢衡,皆从谧议。荀畯(勖孙)、荀藩(勖子)、华混(华峤侄)则力主先前荀勖之议。荀熙、刁协则从王瓒之意。贾谧势大而又颇知历史,重执奏张华、王戎的意见,晋元论始定。[60]

值得注意的是,晋元论以晋史上限为焦点,但其背后却含有王迹所兴的政教事实及名分问题。支持贾谧的人,大多是擅长文学和玄学的清流名士,而非政客。他们断限于晋武受禅,表面似奉《汉书》起元高祖、《汉记》起元光武的成例,实则应与他们没有修史经验,而又欲回避切实晋三祖的事迹之意识有关。当时已有文才多史才少的趋势,日后操笔的责任或将落在他们身上,故恐有先将此忌讳作处理之意。陈寿于此未见表示意见,但《三国志》对魏末人物已多有论述,只是将三祖空白而已。晋三姐始终为魏臣,其不臣之迹既未列于《魏书》,则必须列于晋史。本“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新史学原则,此事断不能于魏、晋二史俱不论载也。贾谧二十四友之一的陆机,颇有见于此,上《晋书断限议》提议“三祖实终为(魏)臣,故事为臣之事不可不如传,此实录之谓也;而名同帝王,故自帝王之籍不可以不称纪,则追王之义。”[61]追王之义创自陈寿,实录之笔亦其所擅长,故张华欲以晋史相付之意在此耶?然而陈寿未有修撰晋史的记载,斯则如何载述魏晋篡僭之迹,调和实录与追王二旨,遂成晋史修撰的重大问题;亦为检讨世风而追究根源之所必归也。习氏之论,解释晋三祖为被逼而非纯臣,以作贬魏崇晋的基础,实承此理路而为说者也。

西晋人修晋史,自荀勖、张华已有此意,但官修方面似以起居注为重心,盖建国尚短,寻又陷入权臣(外戚及宗室)、五胡之乱,未遑修撰。如陆机《晋纪》、荀绰《晋后书》、华峤之子畅的《魏晋纪传》、傅畅《晋诸公叙读》及《公卿故事》、束皙《晋书帝纪》及《晋书十志》《三魏人士传》等,未闻对开国有特别记载及评论。[62]官修国史,自东晋始陆续为之。公元321年(大兴四年)晋元帝拜王导侍中、司空、假节、录尚书事、领中书监。导以中兴草创,未置史官,始启立制度,典籍颇具。其《请建立国史疏》云:

夫帝王之迹,莫不必书;著为令典,垂之无穷。宣皇帝(司马懿)廓定四海,武皇帝受禅於魏,至德大勋,等踪上圣!而纪传不存於王府,德音未被乎管弦。陛下圣明,当中兴之盛,宜建立国史,撰集帝纪。上敷祖宗之烈,下纪佐命之勋,务以实录,为后代之准。厌率土之望,悦人神之心,斯诚雍熙之至美,王者之弘基也!

宜备史官,敕佐著作郎干宝等,渐就撰集。[63]

王导表面之意识是本于司马迁恐惧史文废绝,和表彰功贤的历史意识,但其内里恐非如此简单。第一,北方胡族统治下已有修晋史之事,如傅畅两书即是陷身石勒时所撰;而石勒又于公元319年创设“史学祭酒”诸官,命撰其《上党国记》《大将军起居注》等,且令佐著作郎修录时事。[64]他们修当代史,对东晋刺激当甚大,盖晋朝所视为君臣的功勋美贤事迹,他们另将自有立场批判论述也。第二,五胡最早致乱的是巴氐及匈奴,公元304年二族分别建国号为“成”及“汉”,皆严重威胁晋朝的正统性,盖三国鼎立的历史重演也。尤其匈奴政权既以复汉自居,继承两汉及蜀汉,稍后刘聪陷洛阳而获传国六玺,显有依血缘说、汉中衰复兴说及器物说宣布其正统性,并一笔勾销魏与晋之意义。[65]公元318年,刘曜因内乱即位,获传国玺,迁都长安,改国号曰“赵”,宣布“以水承晋金行”。此为视晋已亡之举,不但不理会当时偏据江东的东晋,抑且依五行相生说彰示晋亡赵兴的天意矣。刘曜迁都与避其权臣石勒有关。勒于公元319年建后赵,设官修史,目的似在分向前赵、东晋争正统,故于公元329年灭前赵而获六玺,遂于翌年亦宣布“承金德为水德”,即皇帝位。[66]是则重建史官之时,正是与二赵李成争正统之时也,后赵和东晋重建史官修史,内里意识当与此有关。

此两点乃是外在刺激,而另有内在刺激者。西晋兴亡,固为东晋君臣草创喘息之余,所欲根究检讨以作殷鉴者。当此之时,琅邪王氏势大权重,公元322年王敦举兵向京师,诛杀大臣,元帝竟至遣使告诉王敦:“公若不忘本朝,於此息兵,则天下尚可共安也!如其不然,朕当归於琅邪(元帝本琅邪王),以避贤路!”[67]稍后,王敦为丞相,封爵仪注颇效法曹操及晋三祖的故事矣。东晋南朝是君权低落的权臣政治时代,[68]东晋一开始即如此,此内在的压力实有检讨疏通的必要,故国史的修撰乃是可想而知的事。前文提到王导为晋明帝(元帝子)陈述晋朝创业之迹,明帝为之以面覆床,谓“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是则王导议建史官,其旨可知也。盖修史“务以实录,为后世之准”,应是兼指功过是非而言,使不虚美、不隐恶,始得称之为实录,收澄清世道之效。

干宝是东晋第一个实际修国史的史官,并一直为王导所提拔支持。但他所完成的《晋纪》实为编年体著作,断限自宣帝至愍帝,凡西晋五十三年之史也。《晋书》本传称“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但卷末《史臣曰》评论陈寿以后东晋两大良史——干宝和孙盛——云:“令升(宝字)、安国(盛字),有良史之才,而所著之事,惜非正典。悠悠晋室,斯文将堕!”[69]今《晋书》中引述干宝著述处颇不少,但其《晋纪》已佚,故其如何处理追王、实录之原则,实际已不可考。今《晋书》为唐初官修,于卷五《孝愍帝纪·史臣曰》即大引其《晋纪总论》;《文选》及《艺文类聚》亦引其《晋纪论晋武帝革命》。[70]二文合观,虽能率直地批评晋室失政及风气败坏,但对宣帝至武帝之夺篡,不敢如王导般正辞提出批判,仍本天意史观的成说粉饰之耳。虽然如此,但颇有隐约之笔。如《论晋武革命》云:“帝王之兴,必俟天命。苟有代谢,非人事也。……各因其运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古者敬其事则命以始,今帝王受命而用其终,岂人事乎?岂天意乎?”这里隐然指出古今受命方式不同,晋的方式不是因努力积德而取得天命,却是因他人之衰危运终而取得者,这是因运随时而兴,与历来的天人推移说不同。此论一再致叹,实含明褒暗贬之意。至于《总论》,则本此意详加批判,最后为元帝争真命。其论略云:

昔高祖宣皇帝以雄才硕量,应时而仕……大象始构。世宗承基,太祖继业……天符人事,於是信矣!始当非常之礼,终受备物之锡。至于世祖,遂享皇极。……二帝(指怀、愍)失尊,何哉?树立失权,托付非才,四维不张,而苟且之政多也!夫作法於治,其弊犹乱;作法於乱,谁能救之?……

今晋之兴也,功烈於百王,事捷於三代。宣、景遭多难之时,诛庶孽以便事,不及修公刘、太王之仁也。受遗辅政,屡遇废置,故齐王不明,不获思庸於亳,高贵冲人,不得复子明辟也。二祖逼禅代之期,不暇待三分、八百之会也,是其创基立本,异於先代者也。加以朝寡纯德之人,乡乏不二之老,风俗**僻,耻尚失所。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为辨而贱名检,行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国之将亡,本必先颠,其此之谓乎?……

民风国势如此,虽以中庸之主治之,辛有必见之於祭祀,季札必得之於声乐,范燮必为之请死,贾谊必为之痛哭,又况我惠帝以**之德临之哉!怀帝承乱得位,羁於强臣;愍帝奔播之后,徒厕其虚名。天下之政既去,非命世之雄才不能取之矣!淳耀之烈(指晋之金德)未渝,故大命重集於中宗皇帝(元帝)。

为东晋争天统固为王导、干宝修国史动机之一,检讨时风对西晋兴亡的影响以作鉴戒,乃是动机之二。但干宝综论西晋一代,于此绝未称美“佐命之勋”,却对朝野的寡德虚**大力抨击,由此而溯其本在名教崩弛、树立失权。从而直指此既颠之本,是由其根先腐所以造成,即开国以篡夺黑暗也——急于篡夺而未能广基深根,乘人多难冲幼而怀王莽不得复子明辟之心,逼于禅代而大加诛杀以至天下未归心也。此文开始虽颂美三祖、武帝,终能隐约而显的作此分析,实称得上“直而能婉”。必须留意的是,在王导支持之下,干宝之论亦只能隐约发挥,此为其极致矣;是则于实录晋室之时,隐讳应更甚者,当可无疑。唐初修晋史者惜其简略及非正典,将堕晋室之文,恐亦指此而言。[71]

干宝因贫而求补山阴令,虽仍继续撰晋史,但著作之官则另由郭璞、王隐接替。稍后郭璞为王敦所杀,虞预因虞亮等荐引,转迁入著作。郭璞无独自之晋史传世,王、虞则各有《晋书》。王书评价甚劣,虞书或谓剽自王稿而成,故唐初史臣批评:“叔宁(预字)寡闻,穿窬王氏,虽勒成一家,未足多尚。”[72]史臣既谓虞书“勒成一家”,当有所指。观其于319年(大兴二年)应谠言直谏上书,文中提出东晋“虽云中兴,其实受命”说及强烈的夷夏观念,加上他向来好儒疾玄、痛论阮籍,是则所修《晋书》的宗旨构想,隐然可知。亦即一面效法东汉故智为东晋争正统,一面析论学风世变与蛮夷寇窃的关系,盖本之于现实政治及经学、民族诸观念而出发,与王导、干宝的上述二动机呼应也。东晋第二代史家的孙盛、习凿齿和袁宏等,即承此趋向而发挥。

学风士行对世变国亡的影响,原来多属于政论清议的检讨,但经史家透过完整而落实的当代史研究,此时已渐成为实证的理论,为大家所共识。[73]史家在责任感的驱使下,遂再转而追究导致这种衰变的背后因素——权臣篡夺的黑暗政治;而这个因素亦即“王迹所兴”的问题,为正统问题的关键所在。这时期,东晋出现了若干研治国史的名家,如撰《后汉书》及《晋书》的谢沉,《后汉书》的袁山松,《后汉纪》的张璠和袁宏,《汉晋春秋》的习凿齿,《魏氏春秋》及《晋阳秋》的孙盛等。据零星史料的显示,他们对王迹之兴大多注意,或并加以评论。但是他们拥有一共同的政治背景,即承受身为晋臣及桓氏家族势盛的双重压力,逼使他们论述之时具有危机感,前述桓温警告孙盛、作色于袁宏,即可知之。本着史家的良知及经世扶衰的精神,他们大多透过以史论史——论汉魏三国,或以冒险直述当代的方式,进行研治,其中表现较佳者应为孙盛及袁宏,较劣者似为习氏矣。其次,他们也共同处于一个学术背景之下,此即阴阳五行学说在解释历史及政治的范畴内,逐渐衰退之潮流,而此种学说尽管可能在其他领域并未衰退。关于此问题,宜有所略述。

原夫刘向父子以降,相信阴阳五行学说之风甚炽,天意史观普遍流行。但随着部分理性主义者如桓谭等人的批评,加上妄论者多而测中者少,这种学术起码已引起部分学者的怀疑。东汉末,野心家往往引用之以作僭逆叛乱的借口,是则上自帝王将相,下至一般人民,逐渐了解此学术乃是虚妄致乱的学术,起码在政治上是篡伪者的门面装饰品,胜利者可援之以作其政权理论基础的解释。孙盛《魏氏春秋》特记臣下劝曹操应天顺民,操谓“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又记曹丕升坛受禅礼毕,顾谓群臣“尧、舜之事,吾知之矣”!习凿齿《汉晋春秋》特记魏帝曹髦“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决意讨司马昭,谓群臣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等自出讨之!”遂见弑。[74]此种记述,一者表示孙、习已直探篡夺政治的本质,再者则表示魏晋篡夺之时,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为何事。曹氏为了粉饰其伪,竟将宗姓所出改托于舜,以符合刘氏学说之新天人之际周期,但终因内惭而未汲汲改制易服及郊天。司马氏则因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早已明述宗姓所出及流衍,未便更改,只得承认司马氏系出颛顼高阳氏。但颛顼依刘氏学说实得水德,司马氏政权若用遥继说便亦应为水德。然而,东汉自谓火德,魏受禅推序为土德(故必须托始遥继于舜),晋受魏禅,推序应为金德。晋君臣迁就此现实,遂强谓重黎氏为夏官,以冲淡遥继颛顼水德之意,因而晋室不如汉、魏般强调遥继。[75]晋武帝太康年间,群臣议封禅、改制诸事,张华等曲称金德始自重黎,但重黎为颛顼之子,其裔在夏世序天地而已,实不能承夏之金德,而使晋因之遥继为金德。这种曲解与曹氏故智相同,因而内惭之下,亦如曹氏般,表面通达地引先圣不以易祚改制为说,征孔子论“盖期於从政济治,不系於行运也”之言,以晋虽承金德,亦应如唐虞故事,用前代正朔服色。孙盛即据此大加非议,谓之违道。[76]是则魏晋之际,随着儒学衰退,阴阳五行及刘氏学说对解释历史和政治影响力已然大削,已有剩下空彀、备用于篡夺政权作粉饰之用的趋势,与以前王莽、光武般深信履行者,不可同日而语了。[77]相对的,玄学兴盛,视儒学为腐陈落伍,刘氏学说披经学之外衣,亦随之而不被重视。玄风南下,东晋南朝遂承此势。留在北方的儒学,则仍较重视天意史观。至于形名论的兴起,使对人事产生循名责实的效果,这时史学的实证主义已日明,两相激**,人事的研究与评价,已有拨开表面而直入内里的大趋势。

此期史家承受这种趋势,在史学上遂有两种反应:第一,他们对历史上的大问题,除了现实政治上的顾忌,已逐渐不再完全依据天意史观作解释,而返回人文的、理性的层次作出发;尽管不少史家由于好奇,而仍然记述一些神异的人事。第二,大问题的内里真相愈明,则史家的激发愈大,他们循正名主义、道德批判以直述其事或发表意见之心亦切,于是经学精神落在史学上发挥,远较此期的经学为出色,习氏的《晋承汉统论》特质,即可置于此两种背景下作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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