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国的正统问题与天意解释(第1页)
四、三国的正统问题与天意解释
汉季魏晋之世,言者多谓自公元2世纪初汉安帝以降,汉统已屡绝,至2世纪中末期的桓、灵时代,衰亡之征已著,诸葛亮《出师表》亦声言与刘备论汉倾颓,“未尝不叹息痛恨於桓、灵也”。诸葛与刘之意,“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然而论史者尝谓从光武、明、章修文德,兴教化以来,“自三代既亡,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64]是则东汉之亡,人品风化,诚宜再加检讨,否则风化既美而亡,显为不易理解的问题。
本章上节举魏文帝曹丕之《典论》,彰示了当时权势使人腐败、价值标准紊乱及朋党排他风气的现象。曹丕为当时统治者,其反省批判当能深入得真,而且此亦为魏晋之世形名学和清谈、玄学风气所由起的因素,是则司马光所谓风化之美,殆未窥其全相也。揆汉季之世,趋炎附势之士大夫,上不能匡颓汉,反而顺势推之于既倒,终成运移祚易、朋党割裂之局,从而自全其生,自保其贵,风气迄魏晋以降未衰,斯则何美之有?此其中平民起事而称帝王者,奸雄挟天子凌辱群士者,乃至所谓兴义讨伐奸雄而欲帝制自为者,避地割据以应王气者,所在比比皆是,这些人且包括了名士、宗室、世族,或被时人视为贤者。野心家及小人何其多!难道是风俗教化之效耶?曹操《述志令》云:“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65]旨哉斯言!
魏文帝于黄初五年(公元224年)十二月颁诏,立法禁左道,严厉批判“叔世衰乱,崇信巫史”的风气。[66]这正是割据分裂、称王称帝的思想信仰上之乱源,是光武、明、章提倡图谶、灾异及纬学的结果。平民称帝王者史多失载,偶见存者而已,然而黄巾起事,袁绍、袁术家族欲帝制自为,孙氏应东南王气,刘焉应西南天子之气,魏文帝及其群臣利用巫史之言而受禅,乃至刘先主及其群臣亦用此以称尊,此则史书斑斑可考。盖神道设教而妄邀天命者,不能不运用之也,一纸禁令岂能遽禁之?
黄巾初起,声称“黄天当立”。曹操与之会战,黄巾乃移书云:“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是则黄巾集团已采用刘氏父子的五行相生说,欲以土代火,代汉为正统矣。[67]曹操《述志令》自称“性不信天命之事”,晚年也曾拒绝群臣及孙权称引天命以劝进,声言“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然而尽管曹操不信,但经黄巾动乱之传播,黄家当立,未来的正统在土德此一观念,已深植人心,为诸称帝称王者所共同承认及采用。曹操此次会战的结果,是将大败而降的三十余万黄巾收编为其武力主体——青州兵,这些人对曹操集团全体的影响,可想而知。是故当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为曹操所拒之时,陈群、桓阶奏曰:
汉自安帝已来,政去公室,国统数绝,至於今者,唯有名号,尺土一民,皆非汉有,期运久已尽,历数久已终,非适今日也。是以桓、灵之间,诸明图纬者皆言:“汉行气尽,黄家当兴。”
殿下应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汉,群生注望,遐迩怨叹,是故孙权在远称臣。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臣愚以为虞、夏不以谦辞,殷、周不吝诛放,畏天知命,无所与让也![68]
不信天命的曹操固然坚拒之,但此儒生及黄巾长期敷衍而成的观念,正是一年后重新发难,导致曹丕受禅而自命正统的指导原则。
《三国志·文帝纪》延康元年(即建安二十五年,黄初元年,公元220年)十月,曹丕受禅,改元“黄初”,以示“承土行”应黄家,并议改正朔、服色、制度等以应天运。裴注引《献帝传》,详载禅代众事,读者自可参考之。[69]作者于此仅略述其关键之言论:
第一,首先发难者为左中郎将李伏,引图谶和灾异,以证“魏公子桓(子桓为曹丕之字),神之所命,当合符谶,以应天人之位”。引发桓阶、陈群、陈矫、刘廙、辛毗、刘晔、王毖、董遇等人据之以附和,而前二者正是去年劝曹操称帝者。
第二,太史丞许芝,广引图谶、纬学、灾异、天文、星历、历史等劝进,这是禅让过程中之重要言论。其中提及的“代汉者当涂高”之谶,自光武与公孙述争正统以来,一直未被否定者,而许芝、李云等解释为魏之象;另外,引《春秋大传》谓“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受命而王”,此则为眭孟称引其师董仲舒之说,以示“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的论调。这些虽是巫史之言,但一者附于经学流传已久,一者则为光武帝所未否认,极为有力。故桓阶、陈群、辛毗、刘晔、傅巽、卫臻、苏林、董巴,及司马懿、郑浑、羊秘、鲍勋、武周等人,先后上书附合许芝而鼓吹之;导致献帝亦不得不出面,下册诏禅天下与魏,且声明汉失序已久,和“汉承尧运,有传圣之义”也。
第三,博士苏林、董巴见曹丕固辞,上表称引天文分野及历代受命之应,这是第三篇重要文献。其中指出“魏得岁与周文王受命相应”及受命月分“同符始祖受命之验”。所谓始祖,据云:“魏之氏族,出自颛顼,与舜同祖,见於春秋世家。舜以土德承尧之火,今魏亦以土德承汉之火,於行运会於尧、舜授受之次。”这是新三五相包说之遥继说及五行相生说的综合运用,目的不仅在明天命所归,抑且欲以明正统斯在,完全符合学理原则。此表引发献帝再度下册诏禅让,而曹丕再次固辞不敢“应天统”。
第四,苏林、董巴正式将天统置于遥继说及五行相生说之下,作为检定原则,故侍中刘廙等再度上奏,声言“陛下体有虞之上圣,承土德之行运”“且群生不可一日无主,神器不可以斯须无统”,以死请接受禅让。原曹姓本出于周,经此诸臣谀和,竟谓出于舜,此诚政治手段耳。然而所谓“统”者,乃指操持政教发源动力的主宰而言,魏之臣僚对此甚明,于此可证。曹丕答令,谓“公卿未至乏主”,且“天下重器,王者正统,以圣德当之犹有惧心,吾何人哉”!?表示曹丕亦明统之为义,而知正统之与圣德的关系。此表奏和答令,遂又引出献帝第三次册让;而这次即直接声言“四海不可以一日旷主,万机不可以斯须无统”矣。不过,献帝特别指出“四海不可以一日旷主”,实有表示统必须一天下之意。此时孙权虽称臣,然刘备在蜀,魏纵“十分天下而有其九”,犹不得谓一统。是以华歆、贾诩、王朗及九卿等重臣上言,回避了此问题,而综合了前述的李伏,许芝、刘廙等之言,强调云:“考以德势,则盛衰在乎强弱;论以终始,则废兴在乎期运。”又谓:“所谓论德无与为比,考功无推让矣!”此虽是饰以期运道德之辞,实则回避了一统之义,而横蛮地主张强力说矣。前文曾指出司马迁以降,汉儒已有部分接受霸力得列于统运的观念。华歆等公卿名臣之言,似有意借用于此。然而曹丕答令竟坦率云:“以德则孤不足,以时则戎虏未灭。……若孤者,胡足以辱四海?至乎天瑞人事,皆先王(指操)圣德遗庆,孤何有焉?是以未敢闻命!”人言曹丕慕通达,所言不差。他自认德不足及未一统,就是当时与他争正统的人所持之口实,也是后来习凿齿主张晋承汉统的主要论据。至此,华歆等只得再颂其德,竟谓“三王无以及,五帝无以加”;献帝亦只得再强调尧、舜禅让,隐然承认遥继及汉有传国之运(献帝在第一册诏已指出汉承尧运,有传圣之义,而欲奉二女以嫔于魏。即取法尧妻二女与舜的故事也),四度下册禅退。桓阶等亦上奏声言汉已四命,不宜固辞,曹丕遂接受禅让。
魏文帝受禅后三、四日,封汉献帝为山阳公;山阳公寻即依诺奉二女以嫔于魏。事关重大,世不可能不知。[70]然陈寿于《先主传》云:“或传闻汉帝见害,先主乃发丧制服,追谥曰孝愍皇帝。”设使献帝果见害,此举诚当。设使未见害,是则若非刘备谍报消息失灵,则是其君臣之行为举措孟浪也。此犹非甚者,其甚者乃是: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曹操以丞相、魏王而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王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设五时副车,仪制俨然天子矣,然于二十四年秋,刘备乘取汉中之地、关羽北伐之威,竟允其臣下奏请,上还左将军、宜诚亭侯之印绶,自为大司马、汉中王。其君臣虽前后上表汉献帝,自谓“权宜之制”“应权通变”,借此以“扑讨凶逆,以宁社稷”。实则讨曹与名位之高下固无必然的关系,其王者自为的行为,殆与刘备奏章指控曹操所谓“侵擅国权”“包藏祸心”者,似有同工异曲之妙,较之诸葛亮辞九锡和王爵,优劣自见。[71]
既谥“孝愍”之后,刘备仍奉“建安”年号,是则表示不论天子被废或死,其集团决奉中央正朔而不变也。然而“是后在所并言众瑞,日月相属”者,其意义甚可思疑,或早已有帝制自为之心耶?于是刘豹、向举、张裔、黄权、殷纯、赵莋、杨洪、何宗、杜琼、张爽、尹默、谯周等上言劝进,寻即许靖、诸葛亮等王朝大臣亦劝进,遂于“建安”二十六年四月,刘备告天称帝,事距自为汉中王约三年半,献帝被废仅五个月而已,称王称帝何其速也。思唐朝为朱温所废,奉唐正朔而与温相跱者大有人在,而克用父子以“晋王”力战,终灭朱梁而始复唐称帝,此二行为不可同日而语也。《诸葛亮传》云:“群下劝先主称号,先主未许,亮说曰:‘……今曹氏篡汉,天下无主。大王刘氏苗族,绍世而起,今即帝位,乃其宜也。士大夫随大王久勤苦者,亦欲望尺寸之功如纯等言耳!’先主於是即帝位。”诸葛亮诚洞悉士大夫的风气与心理。这种风气心理,正是前面鄙论季汉士风可疑之证。
然而读《诸葛亮传》此段文字,揆诸《先主传》所载之《拜受汉中王表》及《即位告天策文》,似是刘备之急于称王称帝,出于群下所逼而身不由己者。[72]其实不尽然,费诗反对刘备急躁称帝的言论及结果,堪值留意。《三国志》卷四十一《费诗传》载曰:
诗上疏曰:“殿下以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故乃羇旅万里,纠合士众,将以讨贼。今大敌未克而先自立,恐人心疑惑!昔高祖与楚约:先破秦者为王。乃屠咸阳,获子婴,犹怀推让,况今殿下未出门庭,便欲自立邪!?愚臣诚不为殿下取也。”
由是忤指,左迁部永昌从事。
是则刘备帝制自为出于己意,反对之异端固不能相容也。群下或出于求取小朝廷之富贵功名,或已揣知备意而迎合之,故劝进耳。诸葛亮之言,虽推诿于士大夫,以其聪明亲近,当亦知刘备真意,但回避不指出罢了。陈寿于《诗传》末评曰:“以先主之广济,诸葛亮之准绳,诗吐直言,犹用陵迟,况庸后乎哉!”陈寿于此致意深叹,岂可忽之。
陈寿述蜀汉建国之事,犹有可注意者。他先为《蜀书》首撰《刘二牧传》,虽是本史家原始察终,探其统治之旨,但于此传之中,他特记云:“侍中广汉董扶私谓(刘)焉曰:‘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焉闻扶言,意更在益州。”遂求得领益州牧。刘焉本为宗室之名士,积学被举而累至太常,睹政治衰缺,王室多故,乃建议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州任之重自此始,而汉季州牧割据亦以此制度为基础。刘焉既得益州,遂僭造舆服、图窃神器以应天子气之意甚明,故为荆州牧刘表所告,所谓名士宗臣,不过如此而已。陈寿述蜀汉而先记此事,范晔《后汉书·刘焉列传》却不记之,则寿书号称实录,于此即较范晔为优。陈寿特书此事,似有用心,用以表示蜀统之开,是由于此一名士宗臣及与其有学术渊源的董扶(此问题详后),预言益土有天子气及欲承此气而来耳。后来焉死,子刘璋代立,师友蜀土之望气专家周群。刘备取代刘璋而领益州,亦署群为“儒林校尉”,与另一占候专家张裕俱为备所相信。[73]是则刘备得蜀之后、称王之前,其志果何在耶?讨曹之初志是否已略有变化耶?常璩《华阳国志》云:“何宗……通经纬、天官、推步、图谶,知刘备应汉九世之运,赞立先主,为大鸿胪。方授公辅,会卒。”[74]劝进时何宗只是“从事祭酒”,刘备即位后竟酬以公卿,则周群、何宗诸人望气推占,对于“不甚乐读书”而有大志的刘备,恐有大影响。[75]观何宗、杜琼、谯周等巴蜀学派人物之劝进文,历数图谶以证“九世会备”;且特引周群之言西南数有黄气之景云祥风,以证“必有天子出其方”;又据天文星历以证“当有圣主起於此州,以致中兴”云云;绘形绘声,言之若真。[76]是知刘备在称王称帝之前,当已步刘焉之后尘矣。
由此以观,费诗因反对致贬,陈寿之深叹致意,作者对刘备及其群下就此事之分析,全皆因刘备受图纬方术的影响,早有称尊之心而发生者甚明,第其讨曹之志尚未改变而已。然而刘备乘新得汉中、兼据荆、益之新形势而称王;却因荆州地盘之被孙权所夺,声威受挫,而遽即称帝以稳定国内众心。后者或许虽早有此志,而在形势不利下,故提早做成此不完全得已的政策性决定。但甫即位后,并不汲汲于勤献帝之难,其倾全国之力以战者非其所斥之“穷凶极逆”的“篡盗”曹魏,却是报复侵其地盘士众的孙吴,是则其所谓讨贼复汉之公义,似不及其私心之大矣。刘先主之于复汉大业乏谅德,应不宜因其他理由而给以过分的同情或掩饰。
魏文帝与刘先主称帝相似之处为:同样地以快速方式为之,皆显得急躁。同样的先由中下级臣僚首先发起劝进,且由这些人之中的通晓天文图谶、占候纬学的儒者或方士制造好天命的舆论基础,然后二帝则一再推辞,终至其大臣们发动劝进,始作被逼勉强即位之状。相异之处为:文帝坦承自己德不足、功未就;先主虽亦自谦“备惟否德,惧忝帝位”,但《告天策文》中颇作义不容辞欲修既堕社稷的解释。文帝援引遥继说、汉有传国之运说、五行相生说,以作取得正统的论据;先主则引中兴说、历史地缘说、器物说、血缘说作论据以争正统。[77]二帝在《告天策文》中,最后皆表示其即位出于臣民以及蛮夷的归心推戴,内容略异而行文方式相似。文帝诿称他们“佥曰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群臣不可以无主,万几不可以无统”;先主则诿称他们“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78]
孙吴早在孙坚时,即有获得汉传国玉玺之传闻。汉朝为了表示其正统,以传国玺和斩蛇剑为神器,由侍中操负保存。[79]传说此玺于公元189年董卓乱京师时失去,后孙坚入洛,得之于井中,袁术时欲称帝,索之以作正统的证据云。[80]吴史官追记此事,似欲援引器物说以向蜀汉争正统。[81]他们也记载了一些祥瑞如黄龙、凤凰见等,这是孙权后来据五行相生说自以土德继汉,建元黄武,后来称帝,遂改元“黄龙”之依据,以向魏争黄德之正。
孙权据云是“博览书传历史,藉采奇异,不效诸生寻章摘句”的活读书者,虽不及三祖陈王,却也胜于刘备。[82]魏、蜀表面是死敌,互争正统,实皆顾忌于权。相反的,孙权在诸葛亮专政前,对蜀、魏也甚顾忌。黄武二年(公元223年,魏黄初四年,蜀章武三年)刘备死前,权群臣劝即尊号。孙权不许,表示不能存救汉家,亦何心而竞。事实上这是口是心非之辞,他内心所顾忌的就是北、西形势未定,恐惧魏、蜀俱至,“二处受敌,於孤为剧,故自抑按”,接受魏的吴王之封。[83]这时他同时分与魏、蜀往还,虽以魏为帝,但却自建正朔,正推行联蜀抗魏的大战略构想。
长江流域两政权建立军事同盟共同对魏,基础建在国家安全的构想之上,着眼点是利大于义,且由孙吴策动。早在公元221年(魏黄初二年,蜀章武元年),孙权派赵咨赴魏谢封爵,咨还,建议孙权云:“观北方终不能守盟。今日之计,朝廷承汉四百之际,应东南之运,宜改年号,正服色,以应天顺民。”为权所纳矣。[84]只是此时蜀汉倾国来伐,未便施行。翌年季春,陆逊大破蜀军;季秋魏以权不遣任子而大举南下,权遂建元黄武,临江拒守,表示不再奉魏正朔。由于“二处受敌”,遂遣使诣白帝数通于刘先主。[85]迄此为止,孙权接受魏之吴王封号,但自建年号,一方面未否认魏为帝,另一方面则未承认蜀为帝,而且执着刘先主之痛脚质责之。《吴主传》注引《江表传》曰:
权云:“近得玄德(备字)书,已深引咎,求复旧好。前所以名西为‘蜀’者,以汉帝尚存故耳!今汉已废,自可名为‘汉中王’也。”
此即迄未承认刘备之国号及真命天子之位,故称呼刘备显得尴尬也。注又引《吴书》曰:
(郑泉)使蜀,刘备问曰:“吴王何以不答吾书,得无以吾正名不宜乎?”
泉曰:“曹操父子陵轹汉室,终夺其位。殿下既为宗室,有维城之责,不荷戈执艾,为海内率先,而於是自名,未合天下之议,是以寡君未复书耳。”
备甚惭恧。
前面提及先主称帝实乏谅德,此则郑泉之言,正是费诗当年反对的论调也。郑泉径称先主为“殿下”而非“陛下”,此即执行孙吴只承认他为“汉中王”的事实,否认他的帝位;而且指明其急于称帝,只是“自名”,“未合天下之议”。先主质问郑泉“得无以吾正名不宜乎”,正充分表示了其潜意识的不安。先主之自谓“正名”者,别人或其部分臣子,只视作他“自名”而已。先主死前,固不可能得到魏朝之承认,亦未获得孙权之承认;后者只承认其政权与吴一般,只是“王”级的政治实体。由此观之,即使《三国志》不以“本纪”俾蜀、吴,不得谓私心之意。
蜀、吴互相承认国号、帝位,与蜀之名外交家邓芝和陈震有关。先主死后,诸葛亮生怕孙权变卦,久之乃遣邓芝出使吴国。邓芝以吴、蜀联盟之利以说孙权,始令权绝魏而连和于蜀,时在公元223年(魏黄初四年、蜀建兴元年、吴黄武二年)年底。吴遣张温报聘,温承认蜀为皇帝而推崇其君臣,孙权犹“阴衔温称美蜀政”,“思有以中伤之”,因他案废之。[86]盖先主新死,新政权动态未明,为权所忌,而诸葛亮亦忌之,二国沟通未诚,故互相猜忌。公元226年魏文帝曹丕死,孙权欲乘危征之,不克而还,此后才算与魏关系完全断绝,乃于公元229年正式称帝。这期间,邓芝曾再度出使报张温之聘。《邓芝传》记云:
权谓芝曰:“若天下太平,二主分治,不亦乐乎!”
芝对曰:“夫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如并魏之后,大王未深识天命者也!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则战争方始耳!”
权大笑曰:“君之诚款,乃当尔邪!”[87]
作者谓蜀、吴同盟利大于义即在此,蜀、吴关系只不过互相利用、统一战线以抗魏而已,魏亡之日,正应是蜀、吴交战以争一统之时也。孙权自与先主修好三年以来,亦正顾忌于此。黄龙元年即位,可说已想通此意,遂于两个月后,正式与蜀之庆贺特使陈震签订《中分联防盟约》,互以“汉”“吴”称呼。[88]蜀汉特遣陈震庆贺订盟,实主动承认吴之国号和帝位,以换取“同讨魏贼”。亦即换取双方一致否认魏之正统,而双方则暂时不执着“土无二王”的一统观念以互相承认,待日后贼灭再争也。蜀、吴实皆了解当前形势,未来发展及统之须一的真义也。统之须一然后始可能论其正与不正,魏文帝亦始终知之,其自谓“以德则孤不足,以时则戎虏未灭”实含此意,贾诩是曹丕父子成就霸业的重要参谋之一,陈寿评之为魏之陈平。公元223年,文帝欲首次亲征孙权之叛,问计于他。他时为太尉,本传记云:
帝问诩曰:“吾欲伐不从命,以一天下,吴、蜀何先?”
对曰:“攻取者先兵权,建本者尚德化。陛下应期受禅,抚临率土,若缓之以文德俟其变,则平之不难矣!吴、蜀虽蕞尔小国……皆难卒谋也。……臣窃群臣无(刘)备、(孙)权对,虽以天威临之,未见万全之势也。……当今宜先文后武。”[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