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第5页)
郁闷死了。我本来打算做个假证明,老太太那边,很明显是愿意租给我的。但那娘们儿一来就全搅黄了。她工资高,我现在肯定没什么机会。看老太太的样子,她还挺信任我的,住在她家里应该挺舒服的。更妙的是,这房子就在面包店旁边,不过我从来就没摊上过什么好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乱撒气说了重话,一切都完了。他们老说我脾气大,因为这一点我还专门去看过心理医生。其中有一个觉得我过度亢奋,还有些人说这是“环境使然”。可真把我逗乐了,他们宁愿说“环境使然”也不说真话,就好像真话说出来比事实还要伤人一样。
我第一次看心理医生时才六七岁,大家都叫他勒鲁医生。他让我画画,自己忙着玩手机。我看的第二个医生叫沃朗,人挺好的,也是真的想帮我,但我什么都不乐意跟他说。我也还记得本杰隆医生,那家伙大概是全世界最悲观的人。整个治疗期间,他不停地说这个世界病了,人类快完了,生活没有意义,反正我们最后都会死的。最后我走出咨询室时,整个人的心情可以用阿黛尔的一首歌来形容:《苦海翻沉》[17]。接下来给我做心理咨询的换成了梅尔尼医生,他喜欢边问问题边抽烟,也从来不梳头。他是个滑稽的人,虽然时常变脸让我猜不透,可能上一秒还笑眯眯的,下一秒就板起了脸。有一天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正把脚往桌子上放。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坐吗?”他问我。
“不知道。”
“因为我屁眼上有个痔疮。”
还有一天,我临时打电话给他,说有事去不了。那天我感冒了,嗓子哑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心情也不好,跟我说这可轮不到我做主,除非我愿意遵守安排,要不然就别打电话找他。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冲电话那头叫起来,但只发出几声干号。他听着我喊,我说我受够了他的态度,我不是傻子,他得对我放尊重点。然后梅尔尼耐心地解释了一通,让我说话不像公鸭叫了再联系他。后来这男的退休了,要不然我可能还会继续找他看病。我最后一个心理医生是法布尔。他走进会客室,然后就坐在椅子上,一只眼睛看我,一只眼睛闭起来,接着就不动了,直到会面结束。我总是要提前准备会面的时候说什么,不然就没人讲话。有几次我对他做鬼脸、竖中指,但他一动不动。只有咨询结束,他才会活过来。我从来没花过这么多钱,却只为了看一个人睡觉。
“嗨,宝贝,我想你啦。我现在在上英语课,老师讲得好无聊。”
每次看她发的短信,我都觉得心里痒痒的。最近我老是会想到她,一天想个好几次吧。我之前发过誓,说再不会谈恋爱了,因为失恋了要走出去真挺痛苦的。我还告诉过她,我不喜欢“宝贝”这个称呼,因为我妈就这么喊我。我草草回了两句,语气不冷漠也不热情。手机揣回兜里,我摸到了之前的租房广告,决定发条短信,但手脚得麻利点,菲利普要来催了,我的信心也快没了。
“太太,之前发火的事我很抱歉。虽然我长得不太像好人,但我是个很善良的小男孩儿。我保证一定会按时交房租,绝不拖欠。我听音乐一定戴耳机,抽烟一定到室外。我还能给您做小蛋糕,这是我的拿手活儿。不过说实话,房东的担保信我确实拿不到,因为我现在睡在地铁站里,没有房东可以给我开证明。迪欧·鲁维耶敬上。”
伊丽丝
我所有的家当都装在一个旅行箱里,箱子是杰雷米送的。十二月份,一个周五的晚上,就在我三十岁生日过后不久,我们得知我父亲生病了,全家都备受打击。那天杰雷米来接我下班,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窝在沙发上,吃包薯片,看点不费脑子的连续剧。但一见到他,我的疲惫又即刻消散了。杰雷米在拉罗谢尔,而我家在波尔多,有空的时候我们俩都会尽量设法见面,但其他时候只能在相思中煎熬。那天他没有送我回家,而是绕了远路,也不回答我们要去哪儿。我之前的那个男朋友从来都不会准备什么惊喜,所以那次我就没有多话,快乐地任凭杰雷米载我兜风。
直到车驶进机场的时候我才大声抗议起来:“我什么行李都没带啊!”
他从后备厢里搬出一只绿色行李箱,是专门为这次旅行买的。
“我都装好了,什么都不缺。”
我们在威尼斯度了一周的假,那是与现实暂时脱轨的一个梦幻假期。仅仅两天,我便忘记了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忘记了父亲虚弱的病体。我和杰雷米一起散步、**、吃饭,我们拍照、参观、吃饭,然后大笑、**、吃饭,我们不停地谈天、吃饭。
回程的飞机上,我正用杰雷米的手机打游戏,他忽然递过来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把钥匙。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好爱他。
半年后,我离开了波尔多。至少,我陪父亲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在第四层停下来喘口气。纳迪娅公寓的电梯坏了,而我还拖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我许了一个愿:希望能在练出健硕斜方肌之前爬上九楼。
我爬到五楼时,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先生蹦蹦跳跳地超了过去。他对我打了个招呼,呼吸平稳,不带大喘气的。
爬到六楼,我想还是把箱子扔下好。
七楼,我想把肺留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爬到八楼,我开始祈祷。肺像着了火,亲爱的肺啊,原谅我这样虐待你吧,我们不是也原谅了那些烟民吗?肺啊,直接发给我们几包烟多好。阿门。
九楼,我终于敲开了纳迪娅家的门,喘得跟拉风箱一般,脸上却挂着胜利者的微笑,那种登顶乞力马扎罗山般的笑容。
纳迪娅在厨房忙着炖肉,空气里有一股李子干和杏仁酱的香味。我忽然想起了老朋友盖尔,她也很喜欢做这道菜。回忆到这里,我连忙将它强压下去。
纳迪娅瞄了一眼我的行李箱:“您是要搬来我家住吗?”
“对啊,我没告诉您吗?”
她笑起来,笑得跌坐在轮椅里。
“今天身体不太行,我的腿没力气,一点儿都走不了。”她对我说。
“明天就会好的。”
我才说完,就立刻意识到了这句话的空泛。所谓安慰大概就是这样,除了掩饰说话者的无能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用处。父亲去世时,我耳边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这就是生活”。
“说正经的,您为什么要提着一只箱子?”纳迪娅追问道。
血涌上脸庞,我讪笑两下,每次撒谎我都改不了这个习惯。我逃命似的走到储物柜那边,开始背来之前就已经想好的答案,就像三年级的时候当着全班的面背诗一样。我说下班之后要直接去找一个朋友,箱子里装的就是要还给她的衣服。
在心里,我倒真希望自己说的就是实情。我爬了九层楼到纳迪娅家,在这里做两个小时家务,但仍旧不知道今晚能去哪里过夜。
下到五楼,我停住脚步,查看了一下手机上的租房应用。我给十多个房东发过消息,但没有一个人回复我。
我在四楼又停下,看了一下其他招租的房子,又发了一些消息。之前的老先生又一蹦一跳地下楼来。
三楼,我看了看酒店的价格,又查了一遍银行账户余额,我还有下一层楼的时间可以作决定。
到了二楼,我搜到一家价格实惠的宾馆,但顾客评价说卫生条件很差,设施也很简陋。有一条评论是:“这家星级酒店唯一的星,是脏得顾客眼冒金星。”但以目前的情况,我也没资格挑三拣四,于是我预订了一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