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尔博物馆(第2页)
真不知道卡莱尔煞费苦心建造这个房间是为了什么。他就像他的文章那样,是个宛如闪电的人物,爱发脾气,围绕在身旁的声响让他无法心无旁骛地写作。琴音、犬吠、鸡啼、鹦鹉鸣声,一切的声响悉数刺激他敏锐的神经,令他懊恼至极,末了,他只能在这屋里距天最近、离人最远的四楼阁楼里寻求安宁。
他在给艾肯夫人的信上写着:“这年夏天,从敞开的窗户传来各式声响,我为此深感苦恼,尝试过各种修缮方式,亦不见任何效果。经过一番苦思,我决定在屋子最上方加建一个六平方米的房间,拟建造双层墙壁,利用天花板采光,但求完备。落成后,倘使天下鸡只于同一时刻啼叫,亦无须令其闭口。”
于是,耗资两千日元后,他心目中的书房总算落成,达到他预期的效果,然而耳边又响起意料之外的声响。没错,琴声已止,犬吠也歇,鸡啼、鹦鹉鸣声一如他所想,再也听不见了,然而身处楼下时未曾听过的寺庙钟声、火车笛音,不知从哪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外界声响仍宛如诅咒,紧追在他的身后,一如往昔地折磨他的神经。
声音。声音让英国的卡莱尔受苦,也让德国的叔本华[14]受苦。叔本华曾说:“康德[15]写下生机论,我反而要写下悼念生机的文章。拍打声、敲打声、滚动声,都是生机的滥用,我日日为了这些声音所苦。大多数听闻声响也毫无感觉的人,肯定会嘲笑我的说法。然而,若我们感受不到人世的道理,感受不到思想,感受不到诗歌,感受不到美术,也就是忘了我们生而为人。原因是他们的大脑组织俗鄙、感觉迟钝,我对此事深信不疑。”卡莱尔与叔本华其实是十九世纪的好哥们儿。当我回想这件事时,那个老婆婆催促着我:“要下楼吗?”
每往下走一楼,我都觉得自己逐渐接近下界,感觉好像剥去冥想的外表。走下最后一层阶梯,倚在最底下的栏杆上,我眺望马路,心想自己终究是一个俗人。老婆婆若无其事地说:“请参观厨房吧。”厨房的位置低于马路。从我现在站的地方,还要再往下走五六层阶梯。这里是现在为我引路的老婆婆的住处。角落有一口大灶。老婆婆又用那朗读的语气说:“1844年10月12日,知名诗人丁尼生[16]首度拜访卡莱尔时,两人在灶前对坐,只是抽着烟,两小时里,两人不曾交谈。”待在天上,厌恶声响的他,到了地下仍然热爱沉默。
最后她带我从后门走到院子。环顾那片方形的平地,完全不见像样的树与像样的草。老婆婆表示以前有樱花树和葡萄树,好像还有胡桃树。有一年,卡莱尔的妻子买到一棵二十五分钱的胡桃树。老婆婆非常仔细地说:“卡莱尔的爱犬尼罗就葬在距离院子东南角落约一米半的地下。尼罗死于1860年2月1日。当时还有墓碑,不过后来撤掉了。”
卡莱尔在这座院子里,戴着后缘往下拉的草帽,穿着睡衣,叼着烟斗漫步。盛夏时分,他在这座院子里,在树荫浓密的石板上搭一座小巧的帐篷,还把书桌拿到帐篷底下,心无旁骛地写作。星斗闪耀的夜晚,他同样在这座院子里,抽完最后一根烟,仰望天空,大喊:“啊啊,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间,大约是转瞬之后吧。全能之神创造广阔无边的剧场,映入眼帘的无限、触手可及的无限,都会在我不注意之时离去。我终究见不着。吾致力则不虚此生,吾欲知则贪多务得。然而,我的知识却是如此浅薄。”
为了感谢老婆婆的付出,我将一枚银币放在老婆婆的手心。她说谢谢的声音,听来都像是朗诵。一个小时后,伦敦的尘土、煤灰、车马之声与泰晤士河,将卡莱尔之家隔绝于远方,仿佛另一个世界。
[1]托马斯·卡莱尔(ThomasCarlyle,1795—1881),英国历史学家。
[2]哲人和鸟的英文原文都是sage,这里用的是一词多义的理解。
[3]英国作家,著有《乌托邦》。
[4]英国作家,著有《蓝登传》。
[5]英国诗人。
[6]英国诗人。
[7]英国小说家。
[8]英国画家、诗人。
[9]英国议员。
[10]普鲁士国王。
[11]英国政治家、小说家。
[12]德意志帝国首任宰相,人称铁血宰相。
[13]一般指佛寺,此处指教堂。
[14]德国哲学家。
[15]德国哲学家。
[16]英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