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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男人的跪(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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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脚,本应该撑在身子底下,有了危险两脚躲到旁边晾起来就是个“跪”字。人通常都是在有所祈求或遇到危险时才会下跪,如参禅拜佛,祭奠祖宗,还有死了爹娘、谢罪、砍头等等,那是不跪不行的。总之是不管基于什么动机,一个男人能主动跪倒,要比握手、赔笑和说几句好听的话更容易让对方感动。

在日常生活中纯正得几近透明的武桂兰,哪里料到郝武长还会有这一手,一时惊慌失措,倒比跪在她面前的男人更紧张,生怕有人一步闯进来看见,这叫怎么一档子事啊!她急忙压低嗓子说:快起来,有话慢慢说,叫人家看见,这像什么样子!

她怕人看见,这就更好办了。郝武长想到这儿就更不怕了,直挺挺地跪着不动,仰脸看着武桂兰,嘴里叫得顺溜而又亲热:干妈,你老就给我这个面子吧!我只有成了你老的儿子,你老才不会对我那么客气,我也才能全心全意地报答你老啊……

事到如今,不找个台阶下也收不了场,武桂兰拉住郝武长的胳膊,想把他搀起来:孩子,起来吧,你冷静点儿好吗?

一听到武桂兰的嘴里吐出了“孩子”两个字,郝武长就更激动了:妈,你老认我啦!

说着,他趴到地上冬冬冬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站起来。

武桂兰稳住了神,想结束这场戏:武长,你的心意我理解,从小是苦孩子,缺少家庭温暖,精神上渴望亲情和安定。但是,你在这儿治病,我们对你关心是很正常的,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医疗事业说到根儿上也是慈善事业。你千里迢迢来到下古林投奔我,能这么快就恢复健康,我这个做医生的已经很满足了,总算没有让你白跑这一趟,心里也很高兴。医生与病人之间有情谊是正常的,但没有必要认什么干妈、干儿,那就把挺好的事弄得庸俗了。你所花的医药费,我做主全免啦!你的病也治得差不多了,带着点儿药完全可以出院了,愿意今天下午走都行,今天来不及明天走也行,回陕西老家去吧。年轻人应该成家立业,别为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郝武长突然哭了,抽抽噎噎:干妈,你老的话让我受不了。我若回了陕西,不说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老了,反正再想见你老也不那么容易了,我这颗心能安得下来吗?郝武长可不是那号知恩不报的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你老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穷了点儿,可我有一身好力气,眼下你老这里人手紧张,正缺能干重活儿的人,就让我留下来吧,我会卖命干的。只有两种情况才能赶我走,一种是让我干一段时间,你老觉得我所干的活儿跟医药费可以相抵了,再赶我走不迟;还有一种情况,你老看我不是干活儿的还子,或者把活儿干坏了,你老赶我走,我连个屁都不放,立刻卷铺盖卷儿!

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男人,这样流着泪求一个女人,般是不会再被拒绝了。武桂兰的心早已经软了,也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推托这件事,就只有含含糊糊地先应下来:哎呀……你要是执意不肯走,那就先留下来吧。反正这里的条件不好,你跟着我们只会吃苦,以后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

见武桂兰到底还是点了头,郝武长更长了精神,急忙表白决心:干妈,看你老说到哪里去啦!我大话不多说,往后你老就看我的表现吧!

武桂兰毕竟还不习惯一个病人突然张口闭口地管自己喊干妈,就先回房里了。郝武长长地喘了一口大气,今天这一上午的傻力气可没有白卖。他跟焦家的关系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说句不要脸的话,自己现在可以算半个焦家的人啦,也就是说,能当这医疗站的半个家啦!

他抑制着满心的欢喜,草三潦四地洗了把脸,也回到自己的病房去吃饭。

武桂兰回屋一屁股坐到热乎乎的锅台上,看着女儿里里外外地忙乎,她却一点干活的心思都没有。不知为什么,收了个干儿子理应是高兴的事,可她心里像捣蒜,老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细想想,郝武长这个人除去文化低、家里穷,倒还不错。其实文化低有文化低的好处,不敢自高自大,知道尊敬人;穷也有穷的好处,能吃苦受累,知道好歹。既然挑不出他有大毛病,为什么当了这个人的干妈还这么不自在呢?充其量不过是认他做个干儿子,又不是自己的骨肉,好了就在一起多待几天,不好了就叫他走人嘛!

武桂兰正胡思乱想,院子里自行车响,是焦起周从县上回来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紧张,是不知道丈夫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一个医生认病人为干儿子,张扬出去,总有点不顺耳……

焦起周支起自行车,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站在院子里上上下下地打量新搭成的小房子。为了盖这间小屋,他砸伤了手指,还闹得父子间别扭了好长时间,这是谁抓他不在家的空儿就给盖起来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安国,可能是儿子回来了,他心里一定是为盖房子砸伤了父亲的手不安,一个人偷偷把房子盖好算是给老爸赔罪。他心里一阵高兴,进屋就问:安国回来啦?

武桂兰诧异:今天才星期几呀,安子怎么能回得来?儿子刚走了两天你就又想啦?

这下轮到焦起周诧异了:那药房是谁搭起来的?

郝武长。

是他?焦起周心里也一动。

桂兰紧接着就把认干亲的事学说了一遍。

焦起周不以为然:老娘儿们就是老娘儿们,怎么能干这种事?咱们治好了那么多的病人,今天这个认你做干妈,明天那个认你做干娘,你能招呼得过来?桂兰笑一笑:目前不就是这一个嘛!

以后再有人仿效呢?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起周也笑了:行啊,只要你高兴,反正人家认的是你,与我无关。

你倒推得干净,哪有认干妈不认干爹的?你想逃也逃不掉啦!桂兰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张罗着摆桌子吃饭,顺口又问了一句:你可到卫生局去了?

焦起周叹了口气:哪能不去呢,我没有找到姓郑的主任,就问他下面的一个人,我们的报告递上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下文?那家伙口气不善,叫我回家等着,很快就会有下文的!我估摸着不大妙……

当工人的新鲜劲儿一过,焦安国开始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在矿上还真不如在家里有意思。在家里这个时候色彩最丰富,从麦收到秋收,是农村的黄金季节。可矿上有什么呢?焦安国分配在选矿厂送料车间,分三班看守运送矿石的输送带。当工人除去能占个工业户口的指标,按月挣到点工资,一个最大的**就是能够学到技术。成天看输送带有什么技术?长着眼睛就能干。倘若一辈子就干这个,怎么受得了?如果说学医太艰深枯燥,那么在矿上当工人就只枯燥而不艰深。

选矿厂设在大山的夹缝里,三面是山,左面有几排单身宿舍。上班看滚动的碎石头,下班回到宿舍面对四周凝然不动的大石头,时间长了自己会不会也变成石头?

父亲算是说对了,他临来的时候再三嘱咐,要安心矿上的工作,不能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他可不是三天两头,而是每天都想往家跑。之所以没有天天把想法变成行动,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说话算数的男子汉,让父亲知道他对儿子的估计并不总是对的。于是,他就强打精神熬着,每个月才回家一次。

上白班的时候还好混,车间里人多,各种各样的事情也多,即使闲着,在旁边听着师傅们天南地北、有影儿没有影儿地神聊一通,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轮到上夜班就不那么好受了,到十二点吃完夜宵,值班的师傅要睡觉,就让焦安国一个人看守输送带,以便有了故障好拉闸停机,免得酿成大事故。可故障并不是经常出、班班出,有时一班出好几次,有时几班不出一次。焦安国倒是盼着多出故障,一出故障就要忙乎一阵子,人一紧张也就不打盹儿了。如果老也不出故障,就他一个人呆呆地守着那台笨头笨脑的送料机,长时间听着一种单调的响声,“沙啦啦一啦沙沙”,“啦沙沙——沙啦啦……”又怎么能不困呢?

这样熬了几个夜班,他觉得太难受,也太傻了。

不就是输送带一有异常现象要报个警吗?何必非用一个大活人不错眼珠地死盯着!他开始在车间里搜寻电器材料,本车间没有的到别的车间去找。那个年代,无论什么工厂都是聚宝盆,没有找不到的东西。

一有事干,他反而觉得日子好过得多了,断断续续用了一周的时间做成了“送料报警器”——安装在输送带旁边,一块感应片,像手掌一样贴在输送带的背面,一旦输送带发生异常,比如停止运行或剧烈震动,警报器就会大叫起来。

这本来是件好事,技术革新嘛。但焦安国却不敢声张,他刚进矿几个月,怕被人讥笑为出风头,不安心本职工作。更主要的是他搞这个玩意儿的动机“不纯”,——自动报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提高劳动效率,实际上它也与劳动效率无关,只是能保证在上夜班的时候自己也可以跟师傅们一块儿放心大胆地睡太平觉。若是让人知道了他的这个想法,岂不是给自己找病?闹不好反会被人指责为好逸恶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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