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页)
简业修想代喝,想到自己的身分,恐怕没有资格代副市长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金克任突然站起来:“说话算数?”
“一言九鼎。”
“好,”金克任真的往肚里灌酒,一看就是不会喝的样子,喝到第四杯时呛住了,脖子老粗,涨得通红,连眼珠子都通红啦,咳得哩溜歪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简业修站起来:“您都看到了,金市长的确是不能喝酒,他酒精过敏,一杯就醉,很快全身都鼓起红疙瘩……能不能让我代他喝?”
张局长斜眼一瞟:“你要想替副市长喝,就不能还是老规矩了……”
简业修敢充大头就得任由人家提条件:“您说怎么喝吧?”
“第一轮,我喝一杯你喝一杯,第二轮我喝一杯你喝两杯,第三轮我喝一杯你喝三杯,第四轮我喝一杯你喝四杯……这样以此类推,直到我说不喝了为止。”张局长是位喝家,连说带笑,喝到第六轮的时候才停住,简已经喝了大概有20多杯了,他紧跟着又敬李行长:“李行长,您叫我怎么喝,我就怎么喝。”
李行长摇头摆手:“咱们俩就免了,你不就是搞了个住房贷款吗?我看早晚都得走这一步,没问题……”
简业修强力控制着自己,直到送走了领导,他才歪倒在台阶下。身材娇俏的程蓉蓉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没声地闪了出来,现出非常心疼的样子:“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要命地喝啊!”
简业修嘻嘻哈哈:“想要钱就不能顾命。”
“这样就能拿到钱吗?”
“是啊,我就是这样把钱拿到手啦!哎,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街里可是出事了!”
简业修一瞪眼推开程蓉蓉的手,自己哩流歪斜地走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面用手指使劲抠自己的咽喉,哇哇地大吐……程蓉蓉略一犹豫也进了男性卫生间,替简业修捶背,脸上洋溢着无限温存。
进出卫生间的男人们先被吓一跳,继而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们。简业修从马桶上抬起身子,眼火闪发,满嘴白沫:“你快出去!”他趴到洗脸盆前用冷水漱嘴,冲头……痛快淋漓地折腾完。
却掏不出可供擦水的手绢,程蓉蓉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他,架着他走出卫生间。
下午两点钟,在梨城市委会议室,来明远召集了梨城市委常委会。
虽然参加会的不足30人,却体现了梨城市权力的最高峰——全市的重大政治决策都是通过这个会形成决议并出台。所以,它才真正代表着梨城的高度。一个个常委们的脸,深沉凝肃,由于政治上的过分成熟略显木讷。在外人眼里,似乎很难分辨出他们谁是谁,一张张不同的脸变成了相同的政治符号。但是,常委们自己对其他每一个常委的个性、态度以及将会怎样发言都非常清楚,决不会混淆的。相比之下,卢定安的脸倒显得轮廓明晰,棱角突出,朴实而生硬。
常委会是书记的舞台,来明远是这个政治高峰上的制高点。
今天他收敛了那著名的微笑,因为今天要讨论的内容是令人笑不出来的。相反,在他一副修养精深的优游气度中还略显出一丝焦急、气愤,和一种不易觉察的“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高傲和自信。他语调平板而从容地开场了:“这是一次紧急召开的常委会,事情的确非常紧急了,在我的记忆里自**结束以后。梨城还从来没有像近几个月这么紧张,已经闹出了不算小的乱子,这正是近期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如果再不采取紧急措施,也许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到那个时候就不可收拾了。下面就请分管政法的副书记常以新同志介绍一下情况吧。”
常委们的猜测得到证实,这实际上是一场书记和市长,或者说是市委和政府的“摊牌会”。这让常委们就得掂量了,哪一方有理固然重要,更要考虑哪一方强大或更有政治前途,从而斟酌自己的发言和表态——这并不困难,不必担心他们谁错谁对,谁有理或谁没有理,肯定是双方都有理,而且听起来谁的理似乎都不错。
常以新则无须掂量,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卢定安不可能毫发不伤了。这时候的他,跟早晨在卢定安的办公室里被逼着表态时的他可不一样了,眼睛闪光,口风犀利,因气愤或忧虑声音有些嘶嘎:“有些同志昨晚通宵没睡,来书记一直跟我保持着电话联系,我知道定安同志也是一夜没有合眼。
快12点的时候,中央警卫局来电话,叫我们派车到北京接个闹事的人,可真是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个外号叫小洋马的女人,居然到金水桥上借着祭奠她服毒自杀的丈夫告御状,又搞了一场小天安门事件。天安门那个地方是世界的窗口,说不定已经被外国记者录了像,成为今天的全球新闻,我们梨城也算出了大名啦!
直到凌晨5点钟,总算顺利地接回了小洋马,刚想迷瞪一会儿,河口区的泰和染整厂,有近千名职工到市委门前静坐,其实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废除卖厂合同,更换厂长,允许他们恢复生产,在不毁掉厂子的前提下把工厂迁到郊区去。直到上午10点钟,由河口区区长杜华正同志出面答应了他们的条件,静坐的人才散去……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常以新先客观冷静然而又是热热闹闹地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喝了口茶,仿佛茶里有某种刺激物,口气一转变得强硬而激烈了:“事件的表面过程看起来是如此,但它在人民群众中造成的影响、给梨城乃至给我们党带来的政治损害是非常严重的。
我相信这还仅仅是对我们的一个警告,一个卖冰棍的弱女子,敢深更半夜跑到北京闹了一场天安门事件,是因为平房改造逼死了她的丈夫嘛!城厢区发明了只售不租、货币还迁的新政策,报纸、电视上已经大肆宣传过了,她丈夫是个对党忠心耿耿的老工人,就因为企业不景气,拿不出购房款,政府又不给他调换,还要限期强行拆房,这不是逼得人无路可走了吗?还有一个因素,他没有钱贿赂拆迁办公室的干部,所以就处处刁难他,在限令拆房的最后一天夜里吞服了过量的老鼠药自杀了。这是什么做法?
这是为老百姓办好事吗?这能说是什么‘民心工程’、‘党心工程’吗?同志们,什么叫民心?信任和理解变为对党的支持才是真正的民心。什么叫党心?爱民不扰民才是党心。我们难道还不应该反问一句。我们要做的事情老百姓信任吗?理解吗?如果群众既不信任又不理解,岂不是违背了民意!我们这样做到底是爱民,还是扰民?你如果是爱民,老百姓还会到北京闹事吗?“常以新又有意停了下来,给大家留出思考的时间。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常委们本来就被这几天的事情闹得蒙头转向,在下面听到了许多闲话,大多都同意常以新的话。真正感到意外的是卢定安,他没有想到讨论政法的常委会一上来就朝着危陋平房改造工程开炮了,也无法估计这个会的结果……他真的听得脑袋有点胀了。
常以新有恃无恐,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谁也不敢说他不该管或管得不对,他干好了明年兴许就能升一个格,顺理成章地接替来明远,干僵了也还是副书记,自己丢不了什么。他看看大家,抖擞精神继续说下去:“还有那个泰和染整厂,一个好好的集体企业,养着近千名职工,产品的牌子也很响亮,每年可以向国家上缴几百万元的利税,现在这样的企业已经不多了,非要借着平房改造的机会把它整垮,限令拆迁,贱价拍卖土地,砸了职工的饭碗,他们能不上街吗?你不让他活,他能让你活得好吗?必然会铤而走险。我这里还有一份城厢区50家商店的联名告状信,”
他抖抖手里的几张纸,又喝了口水,“有国营商店,有集体的,也有私人的,甚至包括粮店——同志们,是粮店!在拆房运动中把他们的铺面都给拆了,他们不能做买卖了,政府也就无税可收了。现在不要说我们梨城,全国上下都在大抓经济,把经济搞上去是重中之重,我们却在毁坏经济,破坏经济的发展。这才刚刚拆了几万平方米的老房子,就惹出这么多事端,如果拆到七百多万平方米,群众会不会把我们梨城给拆了?至少市委、市政府大楼是不保险了。”常以新讲得很动感情,逻辑严密,极具说服力,常委们被感染了,有人不安地看着卢定安……卢定安脸孔紫涨。
来明远和常委们显然在等着他开口,认为以他的脾气听了常以新这番话肯定会按捺不住的,可他就是不出声,双手捂着自己的大罐头瓶子,手背上青筋虬现。
来明远平静而温和地试着点将:“定安同志,你讲点儿吗?”
卢定安硬邦邦地顶回来:“让大家先说吧。”
“也好。”书记的眼光随即转向了常委们,“本来,在动迁过程中有些区的工作有疏漏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刚才以新同志提出的问题恐怕远远不是疏漏的问题了。我为这个问题专门找克任同志作过长谈……”有些常委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瞄向金克任,令他感到如针芒刺来,原本饱满而生动的脸变得不是颜色了。来明远这么信口一带可是太厉害了,给常委们的感觉好像金克任这个分管危改的常务副市长出卖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卢定安,转而支持了市委书记的意见。市长本人肯定也会对他生出怀疑、心存芥蒂,此时他又百口难辩……
来明远继续说下去:“杜锟同志曾提醒过定安同志,杜老也批评我对此事干预不力,现在看老同志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平房改造工程目前至少存在着四大弊端,第一,破坏社会稳定,超出了眼下人民群众的承受力。第二,阻碍经济发展,社会不稳定必然影响经济发展,大拆迁毁坏商业,加重企业负担。第三,滋生腐败,会毁了一些干部。第四,也是最严重的一条,丑化党群关系,激化干群矛盾。既然我一个人说服不了定安同志,就请常委们讨论一下,行成个决议。”
常委们开始一个个地发言,也就是表态。在这样的会上第一个发言的人非常关键,他一定调子,后边的人大多都会跟着顺杆儿爬。有常以新的气势和无懈可击的理论镇着,又有来明远定下了“四大弊端”的调子,常委们很容易就顺着这根杆儿爬了,只不过有的口气激烈一些,有的和缓一些,再滑一点的是向着书记说话。又不过分地刺激卢定安,太得罪市长也犯不上。常委会的构成本来就是市委的干部占大多数,又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讨论这样一个议题,卢定安这回可惨了……会议室里烟气腾腾,与危改没有直接干系的常委们基本都发过言了,脸上现出轻松后的倦怠。还没有发言的人就剩下卢定安和金克任了,看样子卢定安是注定要到最后再开口了,或者为自己辩解,或者低头认错。那么下一个该轮上金克任了,他的身分跟其他常委不一样,如果像别人那样发言,就会彻底得罪卢定安,倒戈投靠市委书记,以后还怎么当副市长?他如果跟前面的发言大唱反调,又会开罪来明远和常以新,将来也够他喝一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