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页)
简业修没有心思多解释,自顾收拾自己的课本,书包。“怎么不吭声?是不是说到你疼处了?”“你怎么说我都行,别带上夏教授,她只是我的导师,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女人一生气,特别是吃起醋来,嘴里就什么解气说什么了:“你如果心里没鬼怎么知道我是说她?什么教授,她妈妈不是国民党政客的女儿,解放后一下子又靠上共产党的干部吗?不然怎么会生出她这么个不清不白的东西!她妈能做得出来,她也就能做得出来。你头疼得那么厉害,还不让我陪不让我送,是什么勾了你的魂儿?”
“哎呀,你这不是胡嚼嘛!”简业修拿起书包摔门而去。于敏真满腹委屈,眼泪“哗”地下来了——突然伸手飞脚,把身边不值钱的东西大摔大砸了一通……
筒业修掩藏起郁闷和沮丧,装出一副无所谓,甚至还有几分胜利者的姿态,骑车来到同福庄。但他极不愿意碰见熟人,越不愿意碰见越碰见,碰见了就得打招呼。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又是大热天,男女老少都坐在外面,在路灯下打牌的,下棋的,凑在一起家长里短嚼舌根子的,疯子、傻子、小偷、破鞋是胡同的风景。谁们家出了什么案子,有了什么麻烦,是周围邻居的兴奋点,平房区的住户故事多,同福庄人也就有了永远谈不完的话题……简业修被抓的新闻还没让邻居们谈够谈透,他的突然出现又激起同福庄人极大的好奇,他一路走来,凡经过的地方人们一看见他马上都停住话头,向他行注目礼,他也只好一一向自己认识的或不太认识的人点头含笑,或说上一两句纯属废话的问候。
但也有个好处,同福庄的流氓无赖们都知道他进过监狱,对他反而格外的客气和敬重。他拐进自己胡同的时候碰上老蔫儿王宝光,老蔫儿跟他不一样,不看任何人,当然也就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跟简业修走了个对面,眼睛离离奇奇地竞像不认识他一样。
转头拐进了横着的小胡同。简业修喊他:“宝光,宝光!”老蔫儿连头也没有回。
各家的门窗都敞着,他进了自己的家,看见父亲靠着枕头坐在**,穿着长裤,汗衫,头上却没有一点汗,也没有感到热的样子。简业修从小就佩服父亲这一点,无论多热的天,都不穿着背心裤衩到胡同外面去呆着。老人虽然已经知道他从监狱放出来了,猛一看见他还是禁不住向前探直了身子,有些昏花的两眼在儿子身上来回端相……简业修先问老人的身体怎么样?热不热?
他受不了父亲那带着关爱和苦楚的目光,就不停地说话,想把父子乍一见面的难受劲冲淡过去:“今年够热的,我给您装个空调吧?”
听到他的说话声,大姐和外甥女小莹从旁边的屋子里过来,业青说:“还空调呢,连电扇都不让开,咱爸有不怕热的特异功能。”小莹喊了声“老舅”,简业修大惊小怪:“才过了几个月却恍如隔世,莹莹似乎长高了一大块!”不管怎么说儿子放出来T也是高兴的事,简玉朴的话也比平时多:“闹热的人都是心里躁。
定不住神儿,心静自然凉。“简业修调侃:”我一直都认为,像咱爸这般有定力的人,竟当了一辈子工人,太奇怪了。“业青接茬说:”你姐夫也这么认为,说咱爸的性格像个老学究。“简玉朴淡然一笑:”天生受大累的命,像什么都没有用。
“老人又问起孙子,简业修解释说:”宁宁快考试了,作业特别多,要不就带他来了。“业青多嘴:”你心里得明白,宁宁是咱爸惟一的孙子,又是咱简家的独根苗,天天念叨这个孙子,心里想得厉害,可又不敢叫他多来,这儿环境不好,怕敏真不高兴。“简业修在父亲和姐姐面前有了大丈夫气:”她高兴不高兴又怎么样?一放假我就叫他过来住几天。“简玉朴忽然问儿子:”在号子里没少受罪吧?挨打了吗?“简业修故意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把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说了一遍。老人似不大相信,继续打听自己想知道的事:“挨饿了?简业修大大咧咧。”
没有,你们把人民监狱想象成什么地方了。“老人不解:”那怎么瘦成这样?“业青插话:”你刚才说人民监狱?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儿?“简业修顺嘴胡诌:“你又没进去过怎么会知道,人民监狱关人民嘛。”今天简玉朴似乎也有问不完的话:“你还回建委上班吗?”大姐向简业修使眼色,简业修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对,对,今天晚上有课,我得到学校去看看,改天再来看您。”
他满身大汗匆匆跑出来了。老天呐,现在最让他头痛的就是审问,不论是外人的审问还是家人的审问。他走出胡同,登上自行车,立刻使自己变成了风,吹散了空气中凝聚的热力,显得凉快多了。他进了梨城大学,直奔夏尊秋的办公室,他知道每周有哪几天是夏尊秋指导学生的日子,要在办公室里呆到很晚。他敲开门,谢天谢地,屋里只有夏尊秋,已从电脑的键盘上抬起了头。
“教授。”
夏尊秋站起来,惊喜异常:“业修!”然后迎上几步,一瞬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准备地拥抱在一起,真诚而自然……简业修泪雨滂沱,难以自禁地热吻夏尊秋的脖子、面颊……夏尊秋一惊,想推开他,又怕伤了他的自尊,渐渐被这个男人的热泪感动了,开始回应他的热情,抚摩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眼泪,最后吻了他,并推开他。分开后两个人才都觉得有点不自在,反而更显得拘束和尴尬。简业修傻傻地站着,举止笨拙,还深深地浸沉在刚才的**里,仿佛还能感受到夏尊秋身上的温润和淡淡的清香,他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刚才是不是冒犯了您,我在班房里最想的就是您,如果从此出不来再也见不到您了,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悔恨就是没有告诉您我爱您……不,我不配爱您,我只是想说我崇拜您,我不想亵渎您的高贵和圣洁。”
夏尊秋似乎也被这番突如其来的表白打动了,她又一次吻了他,雍容大度,有师长和大姐般的亲密和关切,并扶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用干净杯子为他沏上热茶,理解而信任地看着他,让他自己慢慢平复情绪。她没有丝毫怪罪他的意思,刚才她的感觉也很好,他并没有亵渎她……夏尊秋也不提任何有关他被抓和被放的细节问题,以免让他难堪。他如果想讲,自然会讲出他想告诉她的事情。简业修双手捧着茶杯,低着头让热气嘘到脸上,使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当他抬起头再一次碰到夏尊秋的目光时。又赶紧将头低了下去,一个曾经是叱咤风云的据说在监狱里也是铁骨铮铮硬挺过来的男人,在她面前竟然这般局促不安、自惭形秽,让夏尊秋动心,且伴有一种女人的傲慢得到补偿的快意。她的宽容抚慰的眼光又让简业修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倒出郁结于心的全部苦痛,真怪,他见到自己的老婆孩子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见到自己的父亲姐姐时也没有哭,为什么一见到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漂亮老师,自己竞真的变成了受尽屈辱的小学生……他的眼睛终于迎住了夏尊秋的眸子:“老师,我该怎么办呢?”
夏尊秋笑着,但口锋凌厉:“什么叫你该怎么办?”
筒业修悻悻地:“我的锐气,我的自尊,都被打掉了,我的社会形象、道德人格被玷污了,我什么也不相信了,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给毁啦!”
“我知道你没有,”夏尊秋用自己细长、柔软的手,抓住了简业修的手,他的手在抖动,“一位历史上的知名人物讲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进过监狱的人生是不完全的。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绝对,但他用近乎偏激的口吻道出了一个道理,你现在是更强大,而不是更脆弱了;害怕丢失的东西少了,也就是说心里的负担轻了。而不是包袱更重了;你的公众形象和人格力量也不会因此而受到太大的伤害。”
简业修的心里已经被说动,他原本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糟糕,但脸上却只露出苦笑:“社会上能有几个人会像您这样看我呢?”
“对周围一些世俗的偏见,和一些不怀好意的闲言碎语,你又何必太在乎呢?何必计较你并不看重的人怎样看你呢?”只有夏尊秋才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这样一番话正是他最想从夏尊秋嘴里听到的,这样的话也只有从夏尊秋的嘴里说出来才最有说服他的分量。也许,他心里只在乎夏尊秋怎么看他,当他知道了她并没有误解他或蔑视他,他就什么都不怕了,可以面对所有人,面对整个社会,干自己想干的事了。他说:“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干了,别人看我不一样了,我也的确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夏尊秋没有应声,但点点头以示赞同他的话,对他的变化也已经感觉到了——如果他没有被抓的经历,刚才是不会做出那番举动的……但她还吃不准,自己对简业修身上的这种微妙变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尽管她欣赏他的才干,喜欢被一个高大的力量型的男人崇拜的感觉。她问:“你想怎样改变自己的生活呢?”
简业修感喟不能自已,他的生活无疑发生了重大改变,但还没有找到出路,神情抑郁:“目前还没有想好,想辞职已无职可辞。想下海自己的家里人又不同意,但我知道不变是不行了。”
夏尊秋:“不着急,想好了再定,如果自己干,想干什么呢?”
“当然是干老本行,眼下的房地产开发商多如牛毛,许多人都是大外行,他们是一边先向我讨教应该怎么干,然后再去指挥下面的人去干,都是现趸现卖。赚钱的是他们,我还得在后面给他们擦屁股,我所依靠的体制和头头们,还要在后面怀疑我。算计我……我为谁卖命,又为什么要卖命啊?值得吗?不如趁年轻换个方式活一活。”
“据行家们估计,中国的房地产开发热将会急剧降温,但我以为梨城可以除外,我在芝加哥大学做博士后时的一个同学,现在是香港恒通财团的助理总经理,专门负责对中国大陆的投资。
在广州、武汉都有大动作。你如果想自己成立公司,我可以叫他来见见你,看能不能搞一点合作。”
“那敢情太好了。”
就在他们谈得正热闹的时候,于敏真开着宝马车停在梨城大学斜对面的道边上,眼睛盯着灯光明亮的校门口,自己也说不清是来盯丈夫的梢儿,还是等他下课后用车接他回家,然后两口子和好。如果想盯梢,在这儿又能盯到什么呢?应该到夏尊秋的办公室或家里去堵他们,捉奸捉双……那也就把事情闹大了。也许连她自己也害怕真的看到那样的场面,实际上她也做不出来。她觉得像过了一年那么长,简业修才推着自行车出来,陪他一块走出来的不是个女人,而是一位男性老教授,他们走出校门,筒业修把自行车扔在校门口,陪着教授到道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于敏真开车尾随跟上,汽车在灯河光流里穿街过巷,梨城的夜景扑朔迷离,在车窗外匆匆流过……最后在河口广场停下,简业修和老教授下了车。
河口广场灯火辉煌,辉煌的中心是公共服务大楼——十几个彩色大探照灯从不同角度自下向上地照射着大楼,楼前是草坪、花坛、喷泉,花影参差,水色**漾。楼后是三河的交汇口,河岸一排排大树,一排排灯光,疏影横斜,清香盈溢。大楼四周的无数盏巨灯形成莲花状,众星捧月般烘托衬着公共服务大楼。楼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有散步的,有站的,有坐的,有自带凉席横躺竖卧的,有哄着孩子玩的,在草坪中央有乐队在演奏……由于人多,掩盖了于敏真,她尽量靠近丈夫,想听清他们的谈话。老教授是田才清,曾因开风水课在梨大轰动一时,公开出版的《建筑与风水》和《城市与风水》两大本专著一版再版,在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水热。由于他的身分是大学教授,而不是游走江湖的术士,更容易被人接受,俨然成了梨城的风水学权威。他似乎也对河口广场的夜景格外赞赏:“好地方,我还真没有在晚上来过这里,应该带学生来看看这个地方。”
简业修问:“您看这栋楼的风水有什么问题吗?”
田才清双目晶亮有神:“这是尊秋的得意之作,我看过多次了。目前是梨城风水最好的地方。”
简业修语气有点沉重:“我本来是不轻信异端邪说的,可自从房亮在他的楼顶上安了个‘大将军’,先是搅散了夏教授的领奖会,使第一次剪彩没有剪成,紧跟着我母亲又去世,在第二次剪彩时我被抓,心里就不能不嘀咕了……”
田才清淡然一笑:“你是学建筑搞建筑的,难道还不懂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