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你是我今生的仓央嘉措(第2页)
“我们先去官寨吧。”我回头看了明珠一眼,无可奈何地笑笑。
“就是土司城堡吗?”明珠问。
“是的,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所有的土司官寨,一定都像央金拉姆他们宣传的那样,或者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缘的关系,自从和扎西巴杂来过一次月亮措后,我竟从心里认可了这里是我的故园,是我生命的源头。我不知道明珠会怎么看眼前即将到来的一切,但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相信,那些能感动我的,也最终能感动我爱的人。
车子停在寨子外面,我们就着矿泉水啃了几块央金拉姆从成都带来的压缩饼干,然后拎着在康定买的东西,进了寨子。
走在扬尘的土路上,看着两边的房子,我不敢说这对每一个人都是一种享受。艺术作品和生活的真实,会让我们在生活的某个拐角痛彻心扉。
我相信明珠也是。
所以我们都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但央金拉姆是个好导游,她不停地说着:如果要把这里开发出来,打造成一个能吸引人的旅游景点,那么,我们就必须首先做什么,其次做什么,最后再做什么……当然,她的每一个建议后面,都会跟一句:“这个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问题是,得先修路。”
“央金拉姆,很多年后,你会不会像陈逸飞说‘我害了周庄’一样,也说‘我害了月亮措’呢?”我说话的时候,看了看明珠。
央金拉姆头也不回,“哼”了一声:“陈逸飞第一次去周庄就说,‘站在周庄的任何一个角度都是好的,我爱周庄’,那是因为,他个人觉得那时候的周庄是他一个人的;而后来,他又说‘我害了周庄’的时候,却是因为,周庄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了。陈逸飞失去了他自己内心的周庄,但周庄却走进了更多人的心里。意西尼玛,我一向尊崇艺术家的,但过分的傲慢带给人的,不仅仅是偏见,而是偏执。”
我不想和央金拉姆辩论,不仅仅因为她真是一个好导游,还因为她是一个好姑娘——也许正因为这些,我才无论如何都不能爱上她吧?
明珠的画室里,收藏有几本陈逸飞办的杂志,《青年视觉》和《东方视觉》,我曾经想借来看看,认真研究一下那个所谓的“中国视觉图书第一品牌”,但明珠公开扬言怕我不还,坚决不借给我。不借给我也就算了,可让我非常不理解的是,她居然把那些杂志借给了杨帅!
明珠很专心地在看着远远近近的景物,没有在意我和央金拉姆的对话。我有些失望,忍不住猜测着,眼前的一切会让她想到什么……猜来猜去,我竟有了一种她正在走近我的感觉。嫫拉当年要是先对这片土地有了感情,而不是单纯地喜欢仓央嘉措的诗,她会不会爱上波拉呢?就像明珠的二叔李家梁爱上她的二婶德央一样。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谁能知道,德央是不是因为先爱上汉地,后来才爱上了从汉地来的李家梁呢?拉萨有很多嫁到汉地的姑娘,都是先喜欢汉地,然后才在汉地找到心上人的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们正穿越着一座又一座民居。那些围合的四四方方的石头房子,几乎都是一样的造型,看上去,每一户都像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城堡用一片片薄薄的石片垒成,有的干净利索,弥漫着酥油和桑烟的味道;有的似乎没有人住,石头上的光泽正在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就像地窖里或是墙角里的名画。
央金拉姆对干净利索的房子和房子旁懒懒晒着太阳的老人有兴趣,而明珠却对那些破朽的建筑和建筑旁雀跃的孩子更有兴趣。看她们站在不同的方位拍照片,我想,这个也许就是我对她们俩产生不同情感的原因吧?
我不会爱上央金拉姆,但我会欣赏她,疼爱她。
我用全部情感爱着明珠,和她一起欣赏,和她相互疼爱。
明珠和我先走到官寨的核心,她站在那里偏着头看,不说什么。好一阵,央金拉姆撵上来,还没跑拢,就问我:“这里就是你们家的土司城堡吧?破成这样了?”
我没有回答她,站在明珠身后,静静地看我的故园。确切地说,那已经不是城堡,而是一座废墟了。庞大的丘陵一样的砖石堆,似乎在告诉看它的人,当初这里曾经有过多么高大的建筑,而那斜躺着的长长的砖石堆,即使是汉地来的陌生人,穿过藏区走到这里,也知道它象征着主人高贵的身份。
几个小孩子正在石堆上跑来跑去地玩,看见我们过来,笑着和我们打招呼,然后哄笑着散了,跑到更远处去玩。美好的下午才刚刚开始,明媚的阳光下,那已经尘埃落定的砖石堆显得更加破败,透着物是人非的苍凉。是在哪一天呢?随着几声巨响,这座宏伟建筑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便随着飞扬的尘土归于寂静了。没有人会记得那个日子,只不过偶尔会有人来凭吊——但凭吊只会让它越发显得遥远。
“这就是你的嫫拉和波拉生活过的地方吗?”明珠轻声问。
“是。”我也轻声回答。
不知道明珠是不是和我一样,怕惊扰了这宁静废墟中飘忽的灵魂。
第一眼看到这片宏伟的废墟,我没有惊诧,但扎西巴杂很惊诧,他就跪在我和明珠现在站的地方,对我说:“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能进到里面的每个房间里呢。”
我说:“扎西巴杂,你都离开四十年了吧?它倒了,却还原样保持着倒下的姿态,多美好啊!”
扎西巴杂听不懂我说的话,他被我连抱带拖地拽起来时,还在给我指:那里是嫫拉住的地方,那里是波拉住的地方,那里是戏台,那里是马厩,那里是碉楼……
我正想着,明珠说:“意西尼玛,说说吧,说说你嫫拉和你波拉的故事。”
我问:“你真的想听吗?”
她“嗯”了一声。
“我也要听。以前扎西巴杂讲得断断续续,我一点都没记住。”央金拉姆跑过来,左右看看,说,“我们一边走一边听你讲吧,还要去看扎西巴杂呢。”
凭吊一般地望了官寨最后一眼,我们上了去仲肯多吉家的小路。路上,我简单地把从扎西巴杂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了两个随行的姑娘——从巴桑土司还俗,到他雄心勃勃地种大烟;从他接回格桑梅朵,到他倒在月亮措旁——故事里有土司、活佛、将军、英国客人,还有扎西巴杂、拉珍姑娘、银匠、曲珍姑娘……这似乎是个厚重而精彩的故事,但我讲完很久了,她们却什么都不说,只看着路边静默的房子和嬉闹的孩子,一声不吭地走路。
她们这样做,让我非常沮丧,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