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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水中的格桑梅朵(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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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水中的格桑梅朵」

“我得把老爷和太太的事儿从头到尾给你讲一次。”

扎西巴杂每次说这话,都像是在打铁,但他总是记不住自己说过些什么,一转眼就忘记了。说了好几次,却并没有真的给我讲波拉和嫫拉的故事,直到我问他:“波拉不会随时陪着嫫拉吧?嫫拉只会说汉语和英语,在官寨里一定很郁闷。”

扎西巴杂不太习惯“郁闷”这个词,捻着嘴角旁那颗大痦子上的长毛,斜眼看了我一下,说:“太太那个时候,喜欢找曲珍姑娘说话。”

我知道曲珍是谁,就像知道我的嫫拉和波拉是谁、知道我的阿爸和阿妈是谁一样。但我喜欢和扎西巴杂逗着玩,知道他老了,爱忘事儿,就故意问他:“曲珍姑娘是谁呀?”

“我没告诉过你吗?曲珍姑娘就是拉珍姑娘的姐姐呀!”扎西巴杂睁着混沌的眼睛看看我,很无辜的样子,好像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样,其实,他以前每次说到曲珍,同时提起的都是仲肯多吉还有我的阿爸。

“一露齿,抵得上一百只绵羊的价钱;一抿嘴,抵得上一百只山羊的价钱——就是这个拉珍姑娘嘛,我当然记得,只是你没有说她还有姐姐啊。”我和老扎西巴杂认真地开着玩笑。

“我说过,拉珍姑娘是仲肯多吉的家小姑娘嘛,既然有小姑娘,当然就有大姑娘。大姑娘就是曲珍,老爷和太太结婚的时候,她天天来官寨唱《格萨尔》,太太就喜欢听她唱,唱完了,她们还一起说话,说曲珍姑娘从前当觉姆的事情。我一直觉得,要不是她总是给太太讲那些当觉姆的事情,太太也许不会死得那么早。”

“听阿爸说过,这个嫫拉……”

“曲珍姑娘不是你的嫫拉,你的嫫拉是格桑梅朵。”扎西巴杂和往常一样,很干脆地打断我的话。在这一点上,他一向很清醒,也很固执。

“好的,好的,我不叫她嫫拉,叫她的名字曲珍好了吧?曲珍会说汉话,阿爸的汉话就是她教的。阿爸说,曲珍的汉话是跟仲肯多吉学的。扎西巴杂,给我说说仲肯多吉,好吗?”

于是,我和扎西巴杂在那次旅途上的最后一次交流,就从仲肯多吉开始了。

1

仲肯多吉十三岁离开月亮措的时候,既不会说汉话,也不会唱《格萨尔》,一年多以后回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仲肯多吉一直到老,和人说起那段经历都是一字不差,月亮措的人到外面去和其他人说起来,也会一字不差。

仲肯多吉小时候被父母送进寺院去当小喇嘛。月亮措没有学校,要想识字,就只能进寺院去。但仲肯多吉不喜欢坐在寺院里,他喜欢在草原上疯跑,跑到山上去唱歌,跑出去了,几天都不回寺院。他的父母只好把他带回家去,让他放牛。他们家并不富裕,没有几头牛,就帮人家放,早上很早就起来,把牛赶到草原上去,晚上很晚才回家。虽然这样比在寺院里自由多了,可是,那时候的仲肯多吉,就像不知道自己要落到哪里的草籽一样,就想随风一直飞。他很快就对放牛没有兴趣了,又有了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念头。有一天晚上,他和两个伙伴悄悄地跑出月亮措,打算去拉萨。三个人边走边乞讨,仲肯多吉小,走得慢。开始两个伙伴还等他,分东西给他吃,可两天以后,就趁着他睡熟的时候,跑得无影无踪。突如其来的打击像一根尖利的缝皮袋的锥子,刺痛了仲肯多吉,可他除了哭着继续往前走,还能做什么呢?好在没多久,他遇到一批好心肠的朝圣人,他们让仲肯多吉和他们一块儿吃一块儿住,在仲肯多吉走累了的时候,还把他放在驮牛背上走一段路。就这样,仲肯多吉一直跟随这些朝圣者到了拉萨。

转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后来每次说到这个时候,仲肯多吉就会说:“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并不知道拉萨有什么在等我。后来,见到活佛顿珠仁波切才知道,自己一路经历那么多磨难,就是为了那一天。”

顿珠仁波切是到汉地去做佛事的,仲肯多吉有幸当了他的马夫。仲肯多吉在汉地呆了一年,学到的东西,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回到康定,只要有汉地的人来见顿珠仁波切,都是仲肯多吉去服侍。不过,和他从此成为仲肯相比,会说汉话就算不上什么了。从汉地回来的途中,有一天,顿珠仁波切突然亲自安排他去对面的河沟里放马。仲肯多吉不明白仁波切为什么要他舍近求远,不在面前的草原上放马。但活佛的话就像是山上滚下的石头,谁能顶回去呢?仲肯多吉就去了帐篷对面的河沟里放马。那天,太阳暖暖地照着,仲肯多吉看着马安闲地吃草,他自己也倚在大石头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戴盔披甲穿白袍骑白马、帽顶插一面白盔旗、手里握着长矛的武士走到他的面前,翻身下马,把矛插在地上,右手拿着一本经书,左手拿着一串绳子,问仲肯多吉,我这有两样东西,你选择哪一样?仲肯多吉想到经书是圣物,而绳子没有什么意义,就答道,我要经书。说完,梦醒了,眼前除了马哪里还有其他活的东西?他回到顿珠仁波切那里去的时候,仁波切问他:“河沟里的草可好?”他恭敬地回答:“好!”

虽然人人都要做梦,仲肯多吉以前也经常做梦,但他却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清晰的梦,就像刻在石头上。第二天,不要顿珠仁波切吩咐,仲肯多吉就赶着马去了昨天到过的河沟,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在喊他一样。果然,他远远地就看见,昨天依靠着睡觉的那块大石上,有两只鸟在啄一个红色的东西。仲肯多吉跑过去,看到红布包里裹的是一本书,书的缠绳上还盖着黑色图章。仲肯多吉心里惶恐得很,绕着书和石头转了三圈,磕了三个头之后,马上把书带回去给顿珠仁波切看。顿珠仁波切好像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笑着对他说:“这是一本伏藏法书,这事对你是个良好的缘起。此书现在还不能开启,将来具备缘起时,自然有人开启。”从此以后,仲肯多吉就把那本书当成宝贝,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

又过了一年,夏天的时候,仲肯多吉到野外打猎,从远处来了一批僧人马队,其中的大喇嘛看见仲肯多吉后,立即下马进入仲肯多吉破烂的帐篷里,和他聊起天。仲肯多吉向喇嘛禀告了他在一年前捡到一本书的经过,喇嘛叫他把书拿出来看一下。喇嘛打开一看,就抬头告诉仲肯多吉,这是格萨尔王传里的《仙界遣使》。然后,喇嘛从这部书的首页开始念诵起来,不一会儿,仲肯多吉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喇嘛吟诵起来,最后他自己竟能完全说唱这部书的全部内容了。这个时候,喇嘛才说:“今天是个良好的缘起,我给你开启说唱格萨尔王传的智慧之门。从现在起你成为梦中神授的仲肯,今后要多说唱。”

从那以后,仲肯多吉几乎每天晚上梦见花花岭国的格萨尔大王和三十员大将。第二天就能说唱更多的格萨尔传,而且啊,他只要一说唱,就会像草原上流淌的清清小河,能够一天到晚不间断地吟诵。

仲肯多吉说唱的每一部格萨尔传,都分简述和细述。简述只需很短的时间,就把一部格萨尔传的所有内容概述完,而细述就需要好多天,按分章的内容唱词和叙述,交替着一段一段地娓娓道来。仲肯多吉还能根据听众的请求,唱“王冠颂”、“招财颂”、“赛马指点岭国大将”、“雪域神山颂”等精彩的唱段,也可以用讲故事的形式讲述格萨尔传中的精彩情节。根据故事中的不同人物和内容,仲肯多吉还能用不同的曲调演唱。他演唱格萨尔大王的“威镇三界曲”的时候,雄浑有力,顿挫升降恰到好处;唱王妃朱牡的“九狮六变曲”的时候,又轻妙而悠扬;唱大将的“英雄勇猛曲”的时候,却高亢而急促……

从那以后,唱《格萨尔》就成了仲肯多吉谋生的手段。他的歌声在哪里响起,哪里就像有温暖的春风吹过,花草都开始发芽,吸引着草原的牧民,也吸引着寺院里的喇嘛。

2

我最早开始从扎西巴杂那里知道拉珍姑娘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让扎西巴杂惦记了一辈子的姑娘还有姐姐,更不知道,她的姐姐就是嫫拉到官寨后唯一可以说话的曲珍,是后来和我们家有着割不断的亲情的曲珍。

扎西巴杂说:“遇到好日子,老爷都会让人去把曲珍姑娘叫来,听她唱《格萨尔》。老爷喜欢听,下人们也喜欢听。只要曲珍姑娘来了,所有人的脸上就会像夏天的草原一样,开满格桑花。”妹妹拉珍圆圆的脸上,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是在笑,茶马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不回头看她的,她是扎西巴杂一辈子唯一爱过的姑娘;姐姐曲珍的脸没有妹妹那么圆,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妹妹那么好听,但是,她一唱起《格萨尔》来,就像换了一个人。

格桑梅朵坐在滑竿上进官寨的时候,在跪着的繁杂人群里,第一眼看到曲珍姑娘,就被她脸上的神色给吸引住了。她问巴桑土司:“那个姑娘,她是做什么的呢?”

巴桑土司说:“晚上回到房间,我会告诉你。”

他是用藏语说的,扎西巴杂和身边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只有格桑梅朵没有听明白。但格桑梅朵看着眼前盛大的场面,却并不知道这是在给自己和巴桑土司举行婚礼。这个十七岁的女子,竟以为眼前的场面只是为了迎接土司的归来,迎接客人的到来。

格桑梅朵和所有人一样笑起来,让所有来祝福她的人都知道了,她有多么的喜欢月亮措。

而关于这位汉地来的太太有多么喜欢月亮措,扎西巴杂还在路上就已经晓得了——确切地说,是在翻过子松垭口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的。

巴桑土司的马和格桑梅朵的滑竿才翻过子松山口,视野便豁然开阔:一望无际的平坦的草原向远方铺展,在更远处的尽头绵延起伏,然后与天相接,朵朵白云仿佛就落在了远处的草尖上。

格桑梅朵连声惊叹:“哪里才能和这里媲美呢?成都的天空怕是五千年前都没有这么纯净吧?古城一年四季里,也难得有这样透明的太阳呢。”

在格桑梅朵惊呼的时候,扎西巴杂看到巴桑土司满脸都是笑。

天空湛蓝,白云朵朵。中秋刚过,山上的树叶红黄绿相间,连绵的山峦在天空下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致。来自月亮措的一泓清泉从草地上蜿蜒流过,隔一段距离就有几棵绿树依水而生。绿树丛中,土砖的楼房显露出来,房梁和窗上是红白相间的窗幔,房前的院落里堆满了收割下来的黄黄的青稞,两三匹马在院前的草地上悠闲地吃草。间或还有黑色的牦牛在远处的水溪旁慵懒地晒着太阳,它们密密麻麻地散开来,就像是女子学校那个音乐老师在黑板上画出的音符。路边五彩的经幡,哗哗地在风中摇响,像是在暗示什么,又像是在宣讲什么。

到了月亮措边,巴桑土司指着不远处的官寨说:“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巴桑土司这是在等管家带人来迎接他们。扎西巴杂心里明白,不由得暗暗着急:他不知道先回去的人,是不是已经把巴桑土司的行程和意思完全告诉了他那做管家的父亲,担心他的父亲会不会很快赶来。

巴桑土司下了马,对格桑梅朵说:“让我们坐在月亮措边,享受佛爷的恩赐吧。在这样圣洁的地方,花草都已经洗去了世俗的尘垢。”

格桑梅朵也下了滑竿,一步一步,朝月亮措的方向缓慢地走着。太阳正挂在对面的山顶上,在云彩间闪着五彩炫目的光环,格桑梅朵逆光背对太阳,举起双臂,巴桑土司看见了,大步走过去,伸出双臂与她手牵手……扎西巴杂于是就看见,光芒四射的太阳在巴桑土司和格桑梅朵的双臂之间被托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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