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要找到那半朵格桑花02(第1页)
第一章「我要找到那半朵格桑花」02
“在睡呢。还老样子,她睡着了,雷打不醒。”
胖大妈回答着,这才发现她挡了我们的路,赶紧退回去,边退边说:“快进屋,快进屋。这位是——”
“哦,他是我的同学,意西尼玛。”
“你好,你好,一……马。”胖大妈讨好似的跟我打招呼。
我谨守明珠的教诲,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吭声,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但我还是礼貌地对她笑了笑。
装水泥那间屋的门槛也够高的,我一脚迈出去,傻了:里面竟还有一个天井,和外面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中间没有花台,却有一个硕大的水缸,东西两边的厢房也锁着,正南边没放水泥,空****的,只有八个太师椅分两排摆在那里,再没有别的东西。穿过这套天井的时候,我看到厢房里面的家具上,也全都蒙着罩子,罩子上面也落了厚厚的灰,不过比前面第一套天井里的厢房好一些,勉强能看清罩子是红底白花。
而过了这套天井再进去,我的眼前竟又是一亮:中间依然是个小天井,小天井里却既没有花台也没有水缸,既没有铺石板也没有上水泥,就是一块小土坝子。土坝子里竟还有一堆枯柴和一个烧柴的炉子;东边的房间显然有人住,窗帘拉着,有好几扇门,关着的门上,有铁锁耷拉着,半开的门里家具凌乱;西边几扇门都大开着,大概是厨房、餐厅什么的;而正对面,却是一座两层小楼,楼下有六扇大门,左右四扇关着,中间两扇大开,可以看到后面一片杂草;楼上正中却挂着一块老匾,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有三个字:望江楼。
“素珍阿姨,你给我们沏两碗茶,珠兰茉莉就可以了。”胖大妈进厨房去了之后,明珠又对我说:“把东西放在餐厅吧。卫生间在楼那边的后花园里,从楼下走过去就能看到。”
“那个楼,能上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能,只是你得小心些,楼板给白蚁蛀了,指不定哪块什么时候会掉。还有就是,灰大,我估计这半年也没人打扫。”明珠说着,自己先进餐厅放下笔记本,径直去了望江楼下。
我进了餐厅,看见整个西边是相通的,用矮墙隔成了三间,两边是厨房、餐厅,中间的高墙上嵌着一张大镜子,镜子下面有一个大理石洗漱台,旁边放着一台生锈的海尔小王子洗衣机。厨房里,灶台上的天然气炉子冒着蓝色的火苗,胖大妈正往上面放茶壶,她身边是一堆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白菜,外面的叶子已经黄了;餐厅里,有两张方形木桌子,四周配着长条凳,都是木头本色。我刚放下包,突然听到几声“啊——啊——啊……”的怪叫,吓得坐在餐厅的木板条凳上再不敢动。
声音来自东边,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拍打着类似木板的东西尖声喊叫。不,那不是喊叫,是咒骂!很恶毒的咒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弓射出来的箭,而密集的箭簇射中的,就是我的耳膜。那尖利而又尖刻的骂声,听得我一阵一阵地心背发麻……
在这个如此秀美的千年古城里,一切都该是温婉的、祥和的,至少应该是文雅含蓄的。但那一声高过一声、甚至因为频率过高而被呛得咳嗽不断、边咳嗽还边喊叫的咒骂声,彻底击碎了我对古城最初的印象。她说的是本地土话,不过和成都话的差别并不大,我绝大部分都能听得懂,也就因为能够听明白咒骂的意思,才让我如同身中万矢般无处逃遁。而且,那些咒骂还很有特色和个性,总爱在一个短句子后面拖很长的尾音,以加重咀咒的效果。我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样凄惨的经历,被人怎么样折磨过,居然会吐出如此让人恐怖的话:“……我要刨你的坟——扯脱你的衣裳——李瑶姬——我要压磨扇子在你胸口——满坑里撒上羊毛——要你万辈万世超生不得——素珍——肖素珍——你死到哪里去了——快来人啊——来人啊——我要刨你的坟——刨你祖宗八代的坟……”
但这个家里的人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任她叫骂,都各做各的事情,好像她不存在。
明珠继续去卫生间,胖大妈继续沏茶。只有我,坐立不安。
明珠从后花园回来,在餐厅和厨房中间的洗漱间里洗着手,看见我,说:“让你住在外面你不听,现在后悔了?”
我“哦”了一声,站起来往望江楼下走。才走了几步,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哪个——哪个——哪个嘛?素珍——肖素珍——你个砍脑壳的——又把哪个野男人——招来了哦——”
我回头看看,明珠已经去了厨房,正和胖大妈说着什么,两人丝毫没有被那个声音影响。我只好接着往前走,进了望江楼,才发现一楼除了一个陡梯,什么都没有:东西两边是石墙,南北都是六扇大门,也都是中间两扇门开着。这样一来,整个望江楼就成了一个通道——去卫生间的通道。
杂草里有一条破碎的青石板铺的小路,弯弯地连接着望江楼和西南角的卫生间。
当我从那座看起来现代化但连抽水马桶都必须完全手动的卫生间里出来时,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第三道天井里的劈柴和炉子。
6
东边房间里,那个恶毒的咒骂声不断。我们在西边吃饭。
这是我来古城吃的第一顿饭:三个人,桌子上摆着三碗米饭,一盆白菜炖熏肉,一盘泡菜。碗放得下我的拳头,盆放得下我的头,盘子放得下我的手掌。米饭比粥干,熏肉很咸,泡菜可以代替醋。
我假装没听见咒骂,假装没吃出来菜咸菜酸。我看明珠,她也是,安静地吃着,基本是只吃白菜。
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对面房间里没有了声音,院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静得连外面的草动都听得见。胖大妈看了明珠一眼,起身到厨房去了。随即,院子里又响起一阵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划破了蛮荒之地的闪电。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是那种上发条的机械闹钟的铃声呀!我是在至少十五年前听过这种闹钟响,那是为了防止早上起床晚了上学迟到。可这个时候,明珠家的闹钟响又是为什么呢?在电子表都成为古董的眼下,他们家怎么还使用着这样的钟表呢?
闹钟铃声快要结束的时候,胖大妈端着一个木托盘过来,里面装了一碗饭、一碗汤、一碟泡菜。碗和我们的饭碗一样大,碟子只有我的掌心那么大。
明珠一接过托盘,闹钟的铃声就停了。立刻,几乎是在闹钟的铃声才停下来,咒骂声就不留一点时间缝隙地接上了:“杀人了——不给我吃——不给我喝——你个——挨千刀的——想整死我——霸占我的房子——霸占我的楼……”
明珠在咒骂声中端着托盘从西走到东,站在那间关着的房门前,胖大妈跟在她后面,帮忙把门推开。明珠边进去,边说:
“奶奶,我是明珠,刚才回来,问素珍阿姨,她说你睡着了,我就没打扰你。你多久醒的呀?来,吃饭了。”
明珠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一倍,口气也软和得像是换了个人。我听得目瞪口呆!
屋里传来吃东西的声音。
一会儿,声音没有了,明珠和胖大妈出来,顺手关上了房门。他们回到餐厅时,我看见胖大妈手上的托盘里,还有小半碗饭、大半碗汤,汤里的肉和菜都没有了,泡菜也没有了。
明珠没有和我说话。胖大妈说:“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和平时一样。”
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长出一口气。明珠瞪了我一眼。
胖大妈洗碗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是很明亮了,明珠带我去收拾房间。
“前面那套天井,是二叔的;这第二套天井,是我家的。西边是爸爸妈妈的卧室和书房,东边是我的卧室和书房——你今天住我的书房。”明珠说这些安顿我的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别处,就像不是在跟我说话。
“这房子看上去几十年没人住了。”我上上下下张望着,想说,“这么恐怖的地方,我们能不能住在一间房里,大不了你睡**我睡床下。”可终究没敢说出口。
“我们家每年过年、十一、五一,或者奶奶有什么事情都要回来,只是二叔回来的时候少,奶奶看到他回来,要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