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刃育珠(第2页)
一日,他来到一处由军士维持秩序的粥棚,主动挽起袖子,学着帮厨妇给排队领粥的灾民舀粥。起初动作笨拙,引来善意的低笑,他也腼腆地回应着。当看到那些形容枯槁的百姓,小心翼翼地捧着他亲手舀出的、勉强达到「筷子可立」标准的稠粥,脸上绽开如获至宝、发自肺腑的感激笑容时,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他全身,那是深宫中从未体验过的、沉甸甸的慰藉。
突然,一声尖锐的孩童哭嚎撕裂了这短暂的祥和!只见一个满脸横肉、手持皮鞭的彪形大汉,正蛮横地从一个瘦弱孩童手中抢夺一块巴掌大的杂粮饼!孩子死死抓住不肯松手,被那大汉不耐烦地一脚踹翻在地,饼被夺走,孩子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痛哭。周围的人群眼中虽有愤怒,但看着大汉狰狞的面孔和手中挥舞的鞭子,敢怒不敢言,纷纷瑟缩着低下头。
「住手!」一声怒喝炸响!项广陵血脉贲张,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护住地上的孩子,怒视那大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欺凌弱小,强夺稚童活命之食?!他何曾招惹于你?!你于心何忍?!」他迅速蹲下,扶起孩子,声音带着急切与关切:「孩子别怕!伤着哪里了?告诉…哥哥!」
孩子抽噎着,指着大汉手中紧攥的饼,小脸憋得通红:「饼…我的…饼…他抢…饿…好饿…」
项广陵心中一酸,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自己备着充饥、尚有余温的肉包子,塞到孩子手里:「好孩子,不哭!吃这个,这个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孩子脏兮兮的小手捧着那白胖的包子,愣了一瞬,随即如获至宝般大口啃咬起来,含糊不清地呜咽着:「谢…谢谢哥哥…」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模样,项广陵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那大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弄得一愣,待看清只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顿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哪来的野小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活腻歪了!」话音未落,手中鞭子已挟着风声,狠狠抽向项广陵!
「啪!」一声脆响!项广陵躲闪不及,左臂衣袖被撕裂,一道血痕瞬间浮现,火辣辣地疼。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今天非让你尝尝爷爷鞭子的厉害!」大汉狞笑着,再次高高扬起鞭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变了调的尖利嘶喊破空而来:「住手——!快住手——!」只见当地县官连滚带爬地冲出人群,扑通一声跪倒在尘土里,对着项广陵磕头如捣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下官该死!下官该死啊!不知太子殿下御驾亲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他浑身筛糠般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襟,额头在粗糙的地面上磕得砰砰作响。
那大汉如遭雷击,手中的鞭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如死灰,腿一软也要跪倒。
项广陵捂着流血的手臂,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愤怒交织,让他年轻的脸上再无半分犹豫与怯懦,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胆寒的威仪,清晰地命令道:「此等欺压良善、鱼肉百姓之蠹虫恶吏,留之何用?斩!」
「遵命!」随行的宫廷侍卫早已怒目圆睁,闻令而动!刀光如匹练般闪过!两颗人头伴随着喷溅的血柱,滚落尘埃!干脆利落!
短暂的死寂之后,周围的百姓如梦初醒,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纷纷跪倒在地:「苍天有眼啊!谢太子殿下为民除害!太子殿下圣明!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项广陵强忍着手臂的痛楚和内心的翻涌,对着跪伏在地的百姓,深深、深深地弯下了腰,声音带着哽咽与无比的沉痛:「父老乡亲们!快快请起!是我…是朝廷识人不明,任用此等豺狼为官,致使尔等受苦蒙冤!广陵…愧对大家!此一拜,代朝廷,向诸位父老…谢罪了!」
「太子仁德!」哭声、喊声、感激声交织一片,汇聚成更加强烈的声浪,「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后的日子里,项广陵彻底抛开了太子的身份束缚。他穿着比之前更破旧的麻衣,混迹于灾民之中。有时帮老弱妇孺搭建简陋的窝棚,笨拙地学着和泥垒砖;有时在粥棚前耐心地维持秩序,分发食物;更多的时候,是倾听。听那些满面风霜的老农讲述洪水如何瞬间吞噬了家园和田地;听失去亲人的妇人压抑的啜泣;听半大孩子说想读书却连肚子都填不饱的迷茫;也听那些青壮年汉子们如何商量着合力开垦荒地的计划…痛苦、坚韧、绝望、希望…无数种情绪和生活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又一点点塑造着他,磨砺着他。曾经深宫书斋里那些关于「仁政」、「爱民」的抽象概念,此刻都化作了眼前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和一声声真切的诉求。他的眼神日益沉静,举止间褪去了浮躁,多了一份沉稳与担当。
待陕宁诸事初步理清,赈济步入正轨,返京的日子到了。项广陵拒绝了地方官任何形式的送行排场,只带着几名贴身侍卫,于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分,悄无声息地策马离开了这片让他脱胎换骨的土地。马蹄踏过清晨的薄雾,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尚在沉睡、但已显出生机的房舍田野,心中百感交集。
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抵达京城,未及更衣,项广陵便直奔父皇所在偏殿。
殿内,项冲早已屏退左右,独自静坐。案前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深沉难辨的面容。
「儿臣项广陵,叩见父皇!」项广陵在殿门处便撩袍跪下,声音沉稳有力,再无昔日的惶恐与飘忽。风尘仆仆的面容上,刻着明显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坚定与明澈。
项冲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儿子,从那身沾满尘土的粗布麻衣,到手臂上虽已包扎却仍显眼的鞭痕,再到那双脱胎换骨般的眼睛。良久,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欣慰之色,缓缓在他威严的面容上漾开,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颗暖石。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浑厚,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回来就好。」
项广陵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无需任何言语。曾经的隔阂、误解、苛责,与如今的欣慰、理解、期盼,尽数消融在这一片无言的笑意之中。烛火跳动,将父子二人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殿壁上,仿佛预示着某种无声的传承与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