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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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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院的浴室,氤氲着稀薄的水汽,带着消毒水和一丝老人体衰后特有的、类似旧纸张的气味。苏惠坐在塑料椅上,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她嶙峋的脊背。癌细胞早已榨干了她身体的丰腴,皮肤像一层失去光泽的缎子,勉强覆在突起的骨节上。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陈明远站在那里,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衬衫,却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轮廓的碑。他没有说话,只是开始解自己的扣子,动作有些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衣物一件件落在潮湿的地面上,与这病人环境格格不入。他走进水幕,在她面前蹲下,水流瞬间浸透了他花白的头发,让他显得格外苍老与狼狈。“以前,”他的声音在水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带着久未使用的沙哑,“总是我主动……看你,摸你,审你。”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勇气,然后抬起眼,那双曾经令苏惠悚然一惊的下三白眼,此刻只剩下疲惫的浑浊。“现在,”他几乎是嗫嚅着,“我想……让你摸摸我。”这不是命令,甚至不是请求,更像一个濒临崩溃者交出的、最后的白旗。苏惠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眼中是一片经历过所有风暴后的死寂的海。她慢慢地,伸出那只只剩皮包骨、血管清晰可见的手,挤了些无味的沐浴露,然后,轻轻地抹在他同样不再年轻、肌肉已然松弛的背上。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出土瓷器,上面镌刻着他们共同度过的、充满算计与挣扎的漫长岁月。指尖掠过他脊柱的沟壑,感受着皮肤下骨的形状,以及一种……同样在走向衰亡的脆弱。这个老男人和这个老女人,赤裸相对,却奇异地洗尽了所有情欲的黏腻。水流冲走泡沫,露出他背上几处隐约的旧疤,和她腹腔上手术留下的、狰狞的新痕。他们的身体,像两幅摊开的、残破的地图,标注着彼此征战与相互损耗的轨迹。他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哭泣,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生理反应。他背对着她,肩膀耸动,水珠从发梢纷纷坠落。苏惠的手停住了。然后,她做了一个此生最轻柔的动作——将前额,缓缓地、沉重地抵在了他湿漉漉的、松弛的背脊中央。没有拥抱。只是一个依靠。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在废墟中,找到了一堵同样即将倾颓的墙,做最后一次,无声的告别。在这一刻,所有的输赢、对错、爱恨,都被这温水冲淡了。他们不再是征服者与祭品,不再是猎手与猎物。他们只是两个耗尽了力气的、走向终点的老人,在生命最后的澡雪中,短暂地、可怜地,依偎着彼此残存的一点温度。水汽朦胧,模糊了一切。仿佛他们从未年轻,从未争斗,只是就这样,相伴着,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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