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上的五次反思1(第2页)
梁启超的《新史学》,讨论了历史撰述的性质和范围,历史哲学和史学的社会功用,史学与“他学”的关系,对“中国之旧史”的批判等史学上的重要问题。其理论价值在于:以近代学术观念阐述了史学的基本问题,提出了中国史学走向近代的理论模式:提出了有关的新概念、新范畴,如广义之史、狭义之史、局部之史、全体之史、公理公例等,并对古代史学提出了批判性的总体认识。这些新的理论,在20世纪初至五四运动前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新史学”事实上成为20世纪史学发展的第一个阶段。
这里,有必要重点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梁启超对“中国之旧史”的批评,在当时看来具有突破“旧史学”樊篱的意义,是“新史学”的宣言书,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但是,若做认真分析,他的批评却有言过其实的地方。比如,他认为“中国之旧史”有“四蔽”“二病”“三恶果”。所谓“四蔽”是“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二曰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三曰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四曰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所谓“二病”是:“能铺叙而不能别裁”,“能因袭而不能创作”。所谓“三恶果”是:“难读”,“难别择”,“无感触”。
他的这些概括,大多有过激之处,并不完全符合事实,我们应做具体分析,不应把它作为合理的结论而加以引用。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梁启超这种对“旧史学”过激的批评,本出于救国心切。他在讲了“四蔽”“二病”“三恶果”之后这样写道: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悠悠万事,惟此为大。[17]
正是出于这种原因,所以不应对他的过激的言论采取全然否定的态度。
我要重点说明的第二个问题是,梁启超在“史学之界说”这一段文字中,提出了对“新史学”的设想。对此,他从三个方面提出自己的见解。“第一,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第二,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也。”“第三,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这三层意思是逐渐递进的,先说一般的历史现象,继而说“人群”进化的现象,最后说到人群进化现象的“公理公例”。他把这个“公理公例”也称为“历史哲学”,认为这是历史研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也是衡量“良史”的标准。他这样写道:
夫所以必求其公理公例者,非欲以为理论之美观而已,将以施诸实用焉,将以贻诸来者焉。历史者,以过去之进化,导未来之进化者也。吾辈食今日文明之福,是为对于古人已得之权利,而继续此文明,增长此文明,孽殖此文明,又对于后人而不可不尽之义务也。而史家所以尽此义务之道,即求得前此进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后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于无疆也。史乎!史乎!其责任至重,而其成就至难![18]
这些话,足以反映出一个史学家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爱国心声。
(四)关于李大钊《史学要论》的理论成就
《史学要论》是李大钊系统地阐述他的史学思想的一部精粹之作。全书凡六章,结构严谨,言简意赅,具有理论上的深刻与实践上的**相结合的特点。
第一章论述“什么是历史”。其主要论点有两点。第一,历史撰述所反映的“历史”,并不等同于“活的历史”即客观历史本身。这种区别和联系,在理论上使人们懂得“历史的本体”即“活的历史”比历史撰述所反映的内容更生动、更丰富,从而拓展了人们的历史视野;在实践上则使人们可以感受、体验自己也生活在“活的历史”之中,增强人们对于历史的体察和责任。第二,历史就是社会的变革。阐明这一点,使人们懂得历史是变化的、进步的、生动不已的。全人类的历史如此,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也是如此。
第二章论述“什么是历史学”。本章的主要论点有两点。第一,关于“历史学”的对象。李大钊写道:“史学有一定的对象。对象为何?即是整个的人类生活,即是社会的变革,即是在不断的变革中的人类生活及为其产物的文化。换一句话说,历史学就是研究社会的变革的学问,即是研究在不断的变革中的人生及为其产物的文化的学问。”[19]李大钊对历史学所下的这一定义,对人们认识历史学的性质与作用,有深刻的启示。第二,历史学应着力于建立历史理论。李大钊认为:在整理、记述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建立历史的一般理论”即历史理论,才能使“今日的历史学”成为历史科学。这表明他在历史学的发展上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人。
第三章论述“历史学的系统”。从学科发展史来看,李大钊所构建的“历史学的系统”,以恢宏的视野来观察历史学的内涵和外延,在中国史学上是一个创举。
第四章论述“史学在科学中的位置”。这里所论述的,是关于史学在科学史上之地位的问题。他指出,由于“诸哲”的先后努力,已于“历史发见一定的法则,遂把史学提到与自然科学同等的地位,历史学遂得在科学系统中占有相当的位置”[20]。这是从反映当时世界范围的史学思潮来说的,李大钊的基本观点是,随着人们认识的发展,人们对历史的认知和评论是会有所改变的。
第五章论述“史学与其相关学问的关系”。李大钊把史学相关的学问划分为六类,涉及二十多门学科。他认为,文学、哲学、社会学跟史学的关系尤为密切,故择出分别论述,而又以论述“史学和哲学”最为详尽,足见作者的理论旨趣。
第六章论述“现代史学的研究及于人生态度的影响”。关于这个问题,李大钊做了深刻而又精辟的论述,他的主要论断有三点。第一,史学对人生有密切的关系。他开宗明义地写道:“历史学是研究人类生活及其产物的文化的学问,自然与人生有密切的关系;史学既能成为一种学问,一种知识,自然亦要于人生有用才是。依我看来,现在史学的研究,及于人生态度的影响很大。”[21]第二,现代史学研究可以培养人们的科学态度和脚踏实地的人生观。李大钊指出:
有生命的历史,实是一个亘过去、现在、未来的全人类的生活。过去、现在、未来是一线贯下来的。这一线贯下来的时间里的历史的人生,是一趟过的,是一直向前进的,不容我们徘徊审顾的。历史的进路,纵然有时一盛一衰、一衰一盛的作螺旋状的运动,但此亦是循环着前进的,上升的,不是循环着停滞的,亦不是循环着逆返的、退落的,这样子给我们以一个进步的世界观。我们既认定世界是进步的,历史是进步的,我们在此进步的世界中、历史中,即不应该悲观,不应该拜古,只应该欢天喜地的在这只容一趟过的大路上向前行走,前途有我们的光明,将来有我们的黄金世界。这是现代史学给我们的乐天努进的人生观。[22]
在李大钊看来,有什么样的历史观就会影响到什么样的世界观,进而影响到什么样的人生观。第三,历史教育的重要作用。李大钊深刻地阐述了这个道理,他写道:“即吾人浏览史乘,读到英雄豪杰为国家为民族舍身效命以为牺牲的地方,亦能认识出来这一班所谓英雄所谓豪杰的人物,并非有与常人有何殊异,只是他们感觉到这社会的要求敏锐些,想要满足这社会的要求的情绪热烈些,所以挺身而起为社会献身,在历史上留下可歌可哭的悲剧、壮剧。我们后世读史者不觉对之感奋兴起,自然而然的发生一种敬仰心,引起‘有为者亦若是’的情绪,愿为社会先驱的决心亦于是乎油然而起了。”[23]不论对于历史学家,还是对于社会公众来说,史学的魅力就在于此,就在于它的潜移默化的巨大作用。历史教育实在是一桩伟大的事业。
综观《史学要论》一书,并把它放在20世纪中国史学中加以考察,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
首先,《史学要论》是20世纪中国史学上最早面世的史学理论著作之一。它明确地、系统地阐述了历史学的一些重大理论问题,比如,关于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历史学?这是最基本的也是必须弄清楚的问题。关于历史观问题、历史理论问题、历史学的系统问题、史学与哲学的关系问题、史学对于人们树立积极进取的人生观的影响等,它都做了深刻的论述。这些论述,就其系统性和深刻性来说,在中国史学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其次,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史上,《史学要论》是第一部从理论上开辟道路的著作,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在理论上的奠基石之一。书中反映出作者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信念,对史学的性质与任务的分析,对史学影响到社会、人生的关注等,今天读来,仍使人感觉到它的巨大的理性力量和深沉的**涌动。[24]
(五)第五次反思的主要问题及其重大意义
前面讲到,第五次反思具有广泛的社会性,表现为群体形式的反思。其中,以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侯外庐、尹达、刘大年、白寿彝、尚钺等有关论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们的共同特点,是结合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历史和现实,从理论和实践上回答了史学界面临的一些重要问题,并且都有专门的论述,收在他们各自的论集之中。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全面总结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历史经验、教训。
白寿彝主编的《史学概论》,对1949年以前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成就给予高度评价,认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对于革命工作具有深刻的意义。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7年的史学,尤其是对1961年全国文科教材会以后的史学所取得的成就也给予充分的肯定,认为:
文科教材会议后,中国通史及参考资料、世界通史及参考资料、中国历史文选、中国史学名著选等一些历史学科方面的教材相继出版,显示了我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在高校历史系教学领域的新进展。文科教材会议还推动了历史研究领域的不断扩大,许多新的史学课题越来越受到史学界的重视。例如,史学概论、中国史学史、中国近代革命史、断代史、国别史、经济史、文学史等,在六十年代中期以前,都取得了不同程度的进展。
总的来看,建国后十七年间,我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所取得的进展和成就是巨大的。但是,由于我们还不善于全面地认识和处理政治与业务的相互关系,因而不免在工作上出现某些偏差。[25]
这就是说,既要看到“成就是巨大的”,同时也应看到“在工作上出现某些偏差”,这里,所要认真总结的是“成就”与“偏差”的关系。关于“**”的教训,那是另一种性质的问题:
在十年动乱中,林彪、“四人帮”反党集团以历史的名义捏造历史,以毛泽东思想的旗号篡改毛泽东思想,以影射史学罗织别人罪名,造成了我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破坏。马克思主义史学面临着严峻的历史考验。[26]
以上是从1949年以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十七年”以及“20世纪70年代”三个阶段做了总结。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史学既有宏伟的成就,也曾走过一些弯路,还遭受到严重破坏,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关于怎样对待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中的历史教训问题,尹达指出:人们在运用马克思主义过程中,“由于客观的、主观的种种因素,在运用中往往会出现片面性、主观性,以至于失误。在革命实践中,在学术研究中,这是难免的事”[27]。他认为,我们绝不能因为曾经片面运用或误用马克思主义,曾经有人破坏马克思主义而怀疑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坚持唯物史观。尹达指出:“唯物史观,‘是唯一的科学的历史观’,也是‘唯一科学的说明历史的方法’。用唯物史观的观点观察历史,既包括唯物主义,又包括辩证法,还包含发展学说。但是,现在似乎有一种倾向,讲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只讲社会发展的物质基础这一条,关于过去的全部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关于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辩证关系,等等,仿佛都不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本内容了,于是,只谈生产力、物质生产是社会前进的唯一动力;不谈农民起义、农民战争推动历史前进的作用,反而说起破坏作用,造成中国封建社会缓慢发展,乃至停滞不前等。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是一个完整的科学体系,是统一的、有机的整体。某一个时期,或针对问题,强调其中的某些基本理论是可以的,但是要把这样一个完整的科学体系肢解开,各取所需,甚至不惜歪曲、阉割,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否则,我们的研究工作必然迷失方向,走入歧途。完整地、准确地、系统地学习、掌握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体系,对我们从事社会科学研究,从事历史研究,十分重要。我们不要为一时的现象所迷惑,一定要学会完整地掌握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在自己的实际工作中加以消化,变成自己的思想、方法。这样,才能避免左右摇摆,保证我们的史学研究坚持正确的方向,取得科学成果。”[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