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第1页)
江风卷着湿冷,在码头石阶上打着旋,卷起的沙粒顺着防水布的边缘滚过,留下细碎的痕迹。林砚蹲在布旁,指尖刚将那枚寒梅玉簪轻轻放进透明塑料袋,袋口的拉链还没拉严,身后便传来沈渡收拾工具的声响——粗绳摩擦船舷铁桩的“咯吱”声,混着船桨靠岸时碰撞的闷响,在清晨未散的雾气里格外清晰。
她回头时,正看见沈渡弯腰将粗绳一圈圈缠在铁桩上,动作娴熟而沉稳。绳头的旧平安结晃了晃,白色的绳结已经泛出淡淡的黄,却依旧打得紧实,蹭过她沾着青褐色泥点的手背。那泥点是昨夜江底的淤泥,干了之后便牢牢粘在皮肤上,与她小腿上的划痕相映,新痕是昨夜被芦苇划开的,泛着淡红,旧疤则是常年累月留下的,颜色暗沉,层层叠叠地刻在肌理上,像江面上永远散不去的波纹。
“都记录好了?”沈渡的声音依旧粗粝,裹着清晨的雾气,比昨夜似乎更沉了些,裤脚依旧卷至膝盖,露出的小腿在微光里泛着冷白,划痕的淡红愈发清晰。
林砚点点头,将塑料袋塞进物证袋,再把工具箱的搭扣扣好,金属碰撞的声响很轻。“嗯,初步的体表检查做完了,皮肤弹性、尸僵程度都记录好了,只剩后续的毒物化验和DNA比对。”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沈渡的右手,指腹上的薄茧在晨光里若隐若现,不是常年握船桨、拖绳索磨出的硬茧,反倒细腻温润,带着种奇异的韧,像是什么精细活计磨出来的,与她此刻握着粗绳的力道格格不入。
沈渡“嗯”了一声,直起身时,黑色冲锋衣的衣角扫过石阶上的沙粒,带起一阵细碎的扬尘。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的浓倦似乎更重了,像积了月余的江底淤泥,沉得化不开。“我明早再来,”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林砚,落在防水布上的遗体上,停留了不过一瞬,又迅速收回,“有身份线索了,麻烦及时告诉我。”
“好。”林砚应下,看着沈渡转身踏上船板。船身被她的脚步踩得轻轻晃了晃,船头挂着的马灯还亮着,昏黄的灯晕在江面上化开一团暖黄,随着船缓缓驶离岸边,那团暖黄渐渐缩小,像一滴融进水里的墨,最后彻底融进了泛着鱼肚白的天光里。江风里那隐约的昆曲调子早已消失,只剩江水拍打着码头石阶的声响,单调而沉闷,一下下撞在心上。
她转身扛起工具箱,金属的箱体贴着后背,传来一丝凉意。雨靴踩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化不开的湿冷里。半脚的凉意依旧没散,顺着鞋帮往上爬,透过袜子贴在皮肤上,却比来时多了几分清醒。走到实验室门口时,她忽然想起昨夜在遗体领口发现的那片暗红布料,那细密的缠枝莲纹,还有边角处那个绣得极淡的“渡”字,像颗细小的石子,在心底轻轻砸了一下,漾开一圈圈涟漪。
推开实验室的门,一股暖意在鼻尖散开——助手提前开了暖气,驱散了大半夜间的湿冷。林砚将工具箱放在桌上,随手扯了张纸巾,细细擦了擦指尖的泥沙,连指甲缝里的都没放过。她从物证袋里取出那块暗红布料,小心翼翼地铺在白色的工作台上,又拿起放大镜,凑近了仔细端详。
布料被江水泡得发皱,边角卷着,像一片失水的花瓣,却依旧能看出针脚的规整。每一道走线都带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针与针之间的间距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尤其是那个“渡”字,绣得极浅,用的线色与布料本身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昨夜她看得格外仔细,根本发现不了。显然是绣者刻意为之,像是藏着一个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
她又取出那枚寒梅玉簪,放在布料旁。玉簪的质地细腻,是上好的和田玉,簪头的半朵寒梅被摩挲得莹润光滑,梅枝的纹路都磨得柔和了,甚至能清晰看到指腹长期触碰留下的痕迹,显然是常年贴肤佩戴的物件。林砚用指腹轻轻碰了碰簪头,冰凉的玉质顺着指尖往心口渗,让她忽然想起昨夜沈渡递玉簪时,喉间滚过的那声极轻的昆曲调子,软得像浸了水的棉,刚冒头就被风卷得无影无踪。
“林老师,熬好的姜茶,驱驱寒。”助手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姜茶,白色的瓷杯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林砚接过姜茶,暖意顺着杯壁传到掌心,渐渐驱散了指尖的凉意。“死者的头发和衣物纤维,送去化验了吗?”她问道,目光依旧没离开桌上的布料和玉簪,像是被什么吸住了一般。
“已经送了,”助手点点头,将一个记录本放在桌上,“初步的DNA比对结果,大概下午就能出来。对了,刚才户籍科那边来电话,说最近失踪人口里,有个二十四五岁的女性,特征和死者有点像,就是……”
“就是什么?”林砚追问,握着姜茶的手指紧了紧。
“就是失踪人信息里,提到她常年佩戴一枚寒梅玉簪,”助手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但不确定是不是这枚,所以让我们先比对一下。”
林砚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放下姜茶,拿起那枚寒梅玉簪,指尖微微发颤。“把失踪人的资料调给我。”
助手很快将平板递了过来,屏幕亮起的瞬间,林砚的目光便被照片上的女孩吸引了。照片里的女孩笑眼弯弯,眉眼间带着几分灵动,发间别着的,正是一枚寒梅玉簪,簪头的半朵寒梅,与桌上这枚一模一样,连梅枝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是她,”林砚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者名叫苏晚,二十四岁,失踪时间正好是三天前,和溺水时间对上了。”
平板上的资料还在滚动,林砚的指尖划过屏幕,忽然停在了“家属联系方式”一栏。联系人姓名赫然写着“沈渡”,电话号码后面,还备注着一行小字:“失踪人与联系人系同乡,自幼相识。”
林砚握着平板的手顿住,指尖有些发凉。她抬头看向桌上的“渡”字布料,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来沈渡与苏晚自幼相识,那这布料上的“渡”字,难道是苏晚绣给沈渡的?还有沈渡指腹的薄茧,难道不是握船桨、绳索磨出来的,而是常年握着绣针,日复一日绣东西磨出来的?可她一个捞尸人,怎么会做这般精细的绣活?
江风又从窗缝钻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吹得桌上的义眼设计图轻轻颤动。那是林砚昨夜画好的,虹膜的颜色调得极淡,像初春化雪后,漏下来的第一缕天光,旁边还标着几处细小的批注,是她琢磨了半宿的弧度。林砚看着那抹清亮的颜色,忽然觉得有些刺眼,或许她该换一种颜色——不是初春的天光,而是寒梅映雪的白,带着种清冷的韧,像苏晚绣在布料上的针脚,也像沈渡藏在浓倦眼底的坚持。
她拿起笔,在设计图上轻轻划了一道,重新调配起虹膜的颜色。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淡白的痕迹,像寒梅花瓣上的薄霜。林砚盯着那道痕迹,忽然想起苏晚头发里藏着的几片干枯花瓣,连忙从另一个密封袋里取出,放在放大镜下仔细查看。
果然是寒梅花瓣。虽然颜色已经发暗,边缘也有些卷曲、破损,但依旧能清晰看到花瓣上细腻的纹路,与玉簪上的寒梅纹样恰好呼应。玉簪是寒梅样式,头发里藏着寒梅花瓣,领口的布料绣着精细的缠枝莲,还藏着一个“渡”字,这四样东西凑在一起,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