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风格与创始性(第2页)
颇为奇特的是,帕斯卡尔有些话就像是专门对尼采和萨特说的,就像是他也生活在20世纪而知道他们一样。
“我们听说有一个人摆脱了自己的羁绊,他不相信有一个上帝在监视他的行动,他自以为是自己行动的唯一主宰,并且认为他只对自己本人负责,那么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难道这是一桩说来高兴的事吗?恰好相反,它难道不是一桩说来悲哀的事吗?不是世界上最可悲哀的事吗?”[10]——这话像是在说萨特。
“最怯懦的事,莫过于做反对上帝的勇士了。”[11]——这话像是在说尼采。
这正好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帕斯卡尔与我们的同时代性。[12]
帕斯卡尔涉及领域宽广,在各方面都富有创造性。在科学方面,除去他作为一个数学家、物理学家取得的成就不谈,他对经验事实的强调和对古代权威的反对无疑符合近现代自然科学的精神,直接推动着自然科学的发展;在文学方面,他的著作成为古典主义散文的杰作和典范,同时还给了浪漫主义者以灵感(可参见夏布多利昂等人对他的评价);在宗教方面,他推动了宗教方面的宽容和自由气氛,也加强了宗教精神化、个人化的趋势。
我们在这里主要关注帕斯卡尔在哲学方面的开创性,但这种开创性却宜在一种连续性、一种传统中理解。我们现在就来从历史的角度谈一谈他的地位和意义,并顺便对欧洲哲学近代以来的发展作一概略的观察。
若是从更为强调理性、知识、结构还是更为强调情感、直觉、非秩序的区别来看,法国哲学近四百年来的发展也许可以分出下面两条主要线索:1、笛卡儿(17世纪)——伏尔泰(18世纪)——孔德(19世纪)——结构主义(20世纪);2、帕斯卡尔(17世纪)——卢梭(18世纪)——柏格森(19世纪——20世纪)——存在主义、萨特(20世纪)。
前者可以看作是以强调理性思维为其特征的,后者则以某种非理性主义为特征。前者的代表如笛卡儿曾在谈到他的志向、原则时说:“把我的一生贡献于我的理性的培养,并依照我为自己所立的方法原则,尽我力所能及,在真理的知识中求得最大进步。”[13]而后者的代表中较极端者卢梭则说:“我只有一条详尽的道路,是我所能依靠的,这就是感情的系链,借着它,表明我连续的存在。”“我的气质是极端热情的,我的情欲是生动而猛烈的,可是我的观念的产生倒是缓慢的……我感觉到一切,却看不到什么,我热情,却愚蠢;我一定要冷静下来,才能够思想。”[14]
这样,就形成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哲学倾向,强调理性思维的一派哲学多集中在形而上学、本体论或某一专门对象的领域,比较乐观或至少不表露出悲观,最常用的方法是演绎、综合,形式上往往是体系化或重结构的,精致、严谨,细密、力求全面地论证和说明对象,因而时有独断的倾向;而强调情感直觉的一派则多集中在探讨人生哲学的领域,比较偏向于悲观,最常用的方法是描述、解释,形式上往往是非体系化、多元论的,热烈、生动、形象,力求打动人而非说服人,因而常给人以碎片的感觉。而且奇特的是,在法国,这两种风格的哲学几乎总是并行不悖,同时并存,各自都有一大批信奉者,都有自己杰出的代表。
在近代欧洲还有一种倾向的哲学,那就是更为强调感觉经验和分析的哲学,主要是从英国发展起来的,它的发展线索可以大致地表示如下:培根——洛克——贝克莱——休谟——密尔——分析哲学、科学哲学。
这种倾向的哲学是差不多与法国哲学同时开始,独立地从英国发展起来的,今天仍然作为英美哲学的主流而鲜明地区别于大陆哲学。它多集中在追求科学真理、认识论和逻辑、语言的领域内。但它的雄心没有理性主义哲学那么大,很少有建立一个兼容并包的真理体系的奢望,而倒是经常流于悲观主义和不可知论。它最常用的方法是归纳、分析,往往是多元论的,怀疑的、谨慎小心的;它严谨、细致、冷静、力求绝对的确实性和可靠性。
这三种倾向的哲学,其中理性主义哲学与数学有不解之缘,经验主义哲学则直接推动了近代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自然科学的发展,情感主义哲学或浪漫哲学则与艺术发展息息相关。
至于达到了某种综合和哲学思辨的最高水平的德国哲学,可以说最初是通过莱布尼茨(1646—1716)从国外传入的。17世纪的德国还是一个文化不太发达的地区,甚至日耳曼民族被南面的邻居视为不开化的民族。莱布尼茨也是一位具有多方面天才和倾向的理性主义哲学家,我们通常把下面三位理性主义大师并列:笛卡儿、斯宾诺莎、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受到过前两人的影响,但尤其受到了法国哲学和法国文化的影响,他曾在法国住过好几年,有一些哲学著作是用法文撰写的。而他传入哲学还不到一百年,德国哲学就产生了极其丰硕的成果。这使人想起古希腊的雅典,实际上,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家都是在外邦,在米利都,在爱利亚,赫拉克利特是以弗所人,德谟克利特是阿布德拉人,第一个把哲学介绍给雅典人的哲学家是伊奥尼亚的阿那克萨哥拉,其时约当公元前463—432年,正是伯里克利的时代,其后仅约一百年时间里,在雅典就涌现了像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样一些伟大的哲学家,而当时雅典的人口包括奴隶也只有二十多万人,这与从奥古斯丁(354—430)到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的八百年时间里,欧洲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名哲形成令人吃惊的对照。
同样,尽管哲学在德国是后起和引入的,德国哲学经由从莱布尼茨——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这条线,却跃居世界哲学的最高峰,达到了一种迄今为止最高的综合。德国哲学首先在康德那里有一个融汇,他主要是遵循理性哲学的传统,但也受到经验哲学(休谟)和非理性哲学(卢梭)的很大影响和挑战,并试图做出创造性的回应。德国古典哲学在费希特那里表现出强调意志,在谢林那里表现出强调艺术和神秘主义的倾向,但总的说,以康德开头并以黑格尔收尾的德国古典哲学基本倾向是理性主义的。但到其后的叔本华、尼采又强烈地表现出非理性哲学的特征,叔本华还只是越过黑格尔而崇尚康德,而尼采则越过整个德国哲学和文化而直接崇尚法国的文化,他在其自传中把德国文化贬得一钱不值,别说黑格尔,就连莱布尼茨和康德也被他认为是欧洲知性的两大锁链,而笛卡儿和拉罗什福科在他看来则比第一等的德国人还要正直一百倍,这样的评价当然不公平,但在这些似乎是狂言谵语的话中,我们倒可以瞥见尼采与法国哲学精神上的某种联系。而到当代的海德格尔这里,尤其在他晚年,也表现出某种把本体论和艺术、哲学与诗结合起来的倾向,他的思是一种富有诗意的思,他的本体论是一种诗意盎然的本体论。
当然我们上面的区分和评论只是极其概略地从大处言之。上述各个哲学流派和哲学家之间还会有许多交叉和融汇,具体的情况自然十分复杂,我们并不想在这里进行严格的学术探讨,而只是想给读者一个清晰、明确的印象,以便把握近现代西方哲学发展的某些脉络,从而理解帕斯卡尔在这一发展的开端所占据的某种创始地位和作用。
帕斯卡尔是一个多方面的天才,在他那里,情感、直觉与理性、经验的分离和冲突,还不像在后来的一些人那里表现得那么激烈,它们之间甚至还表现出某种和谐与统一。例如,帕斯卡尔在自然科学中强调经验事实,与笛卡儿不同,他认为“经验是物理科学的唯一基础”,物理与数学分离,限制了理性的演绎,这对近代科学的影响是非常有益的;他也不完全排斥理性思维,而只是限制其范围。他自己就是一个卓有成就的数学家,他的数学成就曾使莱布尼茨赞叹不已。但是,他的影响主要还是在于他对于人的情感、直觉、信念、意志的强调,他倡导一种敏感的精神,表达一种超越的渴望,他推崇启示和直觉,注重行动和选择,他揭示人的感情各个深刻隐蔽的层面,他发出邀请和呼吁,他的《思想录》并非理性思维的巨著,而是内心情感的**,不是逻辑推演的果实,而是诗意思维的结晶。因此,倘要归类,我们还是要把他放在近代强调情感、直觉、注重探讨人生问题的一派哲学之始。即,
在17至19世纪,这一派哲学并不显要。哲学争论开始主要集中在认识论的领域,分为英国经验派和大陆唯理派两大主流,然后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崛起。但是,随着人生问题越来越成为哲学家们思考的一个主题,随着克尔恺郭尔、叔本华、尼采这些哲学家的思想开始广为流传,从19世纪末叶起,这种哲学倾向就日益显露,并且渗透到其他倾向的哲学,甚至最具理性主义倾向的派别(如新黑格尔主义)之中,它通过一些重要的哲学流派,如存在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生命哲学等,不仅对哲学,也对文学、艺术、道德、宗教以至科学诸领域发生了重大影响,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心理素质和文化面貌,也改造了人们的哲学观。人们的哲学探讨不再集中在形而上学、宇宙论、认识论和逻辑语言的领域之内,也注重探讨人的生命存在的各种问题。
在近代强调情感、直觉、探讨人生的哲学倾向中,帕斯卡尔处于一个开端的地位。然而,对于他前面的一些哲学家,他又可以说是继承,因此,如果把视野前溯到古希腊,我们就有了这么一条扼要的线索:赫拉克利特——柏拉图——普罗提诺——奥古斯丁——帕斯卡尔——卢梭——克尔恺郭尔、尼采——萨特、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而如果我们加上具有某种“超越的渴望”而使其内涵增加的话,那么这一系列的外延就还要缩小一些:柏拉图——普罗提诺——奥古斯丁——帕斯卡尔——克尔恺郭尔——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总之,这是一种颇有灵性、富有魅力的哲学传统,是一种值得研究的哲学风格和倾向,而帕斯卡尔就是这一传统中承先启后,富有自己个人特色的一位重要哲学家。
帕斯卡尔说:“一个人的精神越伟大,就越能发现人所有具有的创造性。平庸的人是发现不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的。”平庸者以为人人都差不多,甚至看到别人突出一点就愤愤不平起来。拉罗什福科也说,天生没有嫉妒是生来就伟大的一个标志。
这里也用得上帕斯卡尔所说的三种次序的伟大,那些仅仅因其地位、财富、名声而在生前显赫一时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伟大;真正伟大的人们是那些因其心灵而伟大,因其思想而不朽的人。帕斯卡尔就是这些人们中的一个。他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病痛中度过,很少有人像他那样身体不受其支配,四肢不听其使唤,思想却又那样大胆驰骋,精神那样自由飞升的了。这些思想今天仍在当代发生种种影响和作用的事实也证明了一个他反复提到的真理:
人的身体可以轻易消灭,
人的思想却不会轻易死去。
[1]《哲学通信》,第275页。
[2]转引自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第318页。
&Mortimer,BlaisePascal:TheLifeandWorkofaRealist,p。240。
[4]《思想录》,布码373,拉码532。
[5]《思想录》,布码29,拉码675。
[6]罗素:《我的哲学的发展》,第24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7]转引自《思想录》“导言”,布伦士维格编,特罗特(W。F。Trotter)英译本。
[8]《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册,第23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9]《思想录》,布码194,拉码432。
[10]《思想录》,布码194,拉码432。
[11]《思想录》,布码194,拉码432。
[12]此正如PaulPainleve所言:“如果说一个思想家的真正不朽在于他永远能够在人们中引起热烈的赞同或反对,那么,有谁比帕斯卡尔更配称作不朽呢?”见L。Lafuma编,J。Warrington译《思想录》,第10页,伦敦,人人丛书,1960。
[13]周辅成编:《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上卷,第591—59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14]转引自AlbertWilliamLevi著:《哲学与现代世界》,第66页,台北,志文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