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光（第6页）
林未曦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合同条款附件上轻轻点了一下，那里正是对方一个不起眼的数据矛盾点——关于市场推广费用的分摊界定模糊，存在后期被转嫁成本的隐患。这个细节，是她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反复核对方提供的海量数据后发现的。
当法国总裁终于陈述完毕，带着志在必得的表情看向她时，林未曦缓缓抬起头。
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先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略带歉意的微笑。
“杜邦女士，”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您刚才的陈述非常精彩，对于共同开拓市场的愿景我们也深感认同。”
她话锋微转，语气依旧礼貌：“不过，关于这份利润分成模型的基础，也就是附件七第三款中提到的市场推广费用界定，我注意到贵方提供的原始数据，与我们在前期尽职调查中从第三方机构获取的信息，存在大约百分之三点五的差异。”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微小的差异，看似不影响大局，但基于我们林氏对未来五年市场的增长预测模型，以及贵品牌在亚太区战略投入的承诺级别，累积效应会导致我方在合作中后期，承担超出约定范围约一千两百万欧元的隐性成本。”
她抬手，示意助理将准备好的第三方数据报告和自家的预测模型概要，精准地推到对方面前。
“当然，我们坚信这只是一个无心的疏漏。”林未曦的笑容依旧得体，眼神却锐利如刀，“所以，为了合作的公平与长久，我建议我们依据这份第三方数据，重新校准附件七的条款。或者，将利润分成比例，在此基础上，向我方倾斜零点八个百分点，以覆盖这部分潜在风险。您认为呢？”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那位法国总裁脸上的傲慢消失了，她飞快地翻阅着林未曦提供的文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对方准备的陷阱，被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女孩，不仅识破，而且用更详实的数据和更严谨的逻辑，反将了一军。
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最终，法国总裁合上文件，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换上了郑重甚至是带着一丝敬佩的神情。“林小姐，”她改用上了敬语，“您的专业与细致，令人惊叹。就按您说的第一个方案，我们重新校准附件七。”
谈判尘埃落定，合同以对林氏极其有利的条件签署。
消息传开，集团内部对这位年轻的“太女”赞不绝口。董事会的元老们拍着林瀚的肩膀，说着“虎父无犬女”、“林家后继有人”的恭维话。林瀚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神色。
当晚，集团为此次成功的合作举行了小型的庆功宴。
林未曦端着香槟杯，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与各位董事、高管应酬周旋。她言谈得体，举止优雅，应对自如，接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赞赏、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她脸上始终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最精美的社交机器人。
宴会结束后，她拒绝了同事续摊的邀请，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般的夜景，繁华，却冰冷。
喧嚣褪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如同摘掉了一个沉重的面具。她走到窗边，静静地站着，背影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单薄。
助理轻轻敲门进来，放下一件东西在她桌上。
“林总，这是‘L?me’品牌方送来的合作纪念品，按照他们品牌logo定制的。”
林未曦转过身。
桌面上，摆放着一个水晶摆件。材质是顶级的奥地利水晶，切割工艺无可挑剔，在灯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中心是“L?me”那个设计优美的艺术体logo。它昂贵，精致，符合一切高端、奢侈的定义。
她走过去，拿起那个冰冷沉重的水晶摆件。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微微蹙眉。
它很美，像她刚才在庆功宴上的表现一样，无懈可击。
可是，它没有温度。就像她刚才打赢的那场谈判，就像她做出的那些“完美”方案，就像她按部就班、被规划好的人生。
她完美地解决了一个“被定义”的问题，在父亲设定的规则内，做到了极致。她赢得了掌声，赢得了认可，甚至赢得了对手的尊重。
可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都与真实的自己毫无关系？
她将水晶摆件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它稳稳地立在那里，璀璨，标准，像一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失去了生命的蝴蝶，永远定格在了“完美”的瞬间。
林未曦移开目光，重新望向窗外那片浩瀚的、不属于她的灯火，心底某个角落，一丝难以名状的虚无和渴望，如同暗流，悄然涌动。
第八节：温室蓝图-青铜的余温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林未曦已如同精密仪器般，深度嵌入林氏集团的日常运营。她处理的文件等级越来越高，参与的决策越来越核心，父亲林瀚在她面前提及集团长远战略与“隐忧”的频率，也显著增加。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名为“继承人”的冠冕，正带着冰冷的重量，缓缓向她压下来。
某个深夜，集团一个跨国项目遭遇突发性政策壁垒，她与法务、战略团队鏖战至凌晨，才初步拟定应对方案。团队成员皆已疲惫离去，她因需整理最终报告给父亲，独自留在了顶层那间属于林瀚的、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办公室里。
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和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清冷的光斑，将昂贵红木家具的轮廓勾勒得如同沉默的巨兽。
她需要从父亲书架顶层的档案柜里，找出一份五年前的类似案例记录作为参考。踩着专用的梯子，她小心翼翼地翻找着那些标记着年份和编码的厚重文件夹。尘埃在月光下飞舞，带着陈年旧事特有的陈旧气味。
就在她抽出所需文件夹时，指尖无意中碰触到文件夹后方一个硬物。它被随意地搁置在柜子深处，几乎被遗忘。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它拿了出来。
入手沉甸，冰凉。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她看清了那是什么——那枚青铜镇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