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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六章
虽道场上人极多,可叫这和尚一闹,这时已是肃静无声,只听那和尚字字句句说得清晰。说来也是奇怪,这人分明是个宏大的嗓门,当时又是艳阳高照,可人人只觉着后心深寒,有胆小的,牙关竟是打起战来。道录司僧录司两个主事脸上也变了颜色,掌心都沁出汗来:好好一个祈福的法会,如何闹起鬼来!这鬼还是从前的护国公李源!
道录司的主事只觉着头皮也紧了起来,当时就喝问道:“你是哪个李源?!可是从前的护国公么?”地上那和尚哀声道:“正是信男。”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说起李源名字,百姓们未必知道,可提着护国公府倒是无人不知。说来护国公府也是百年公府,一朝倒下,自然是众说纷纭,虽有人道他是罪有应得,便是皇帝冷淡了皇后也不能使出这等魇镇手段来;可也有说不大肯信的,只道李源怎么能知道自家儿媳妇做甚呢?不过是受了糊涂妇人连累罢了。哪成想李源的鬼魂今日忽然在大庭广众道是自家在地狱受那碾盘之苦,可见当年不曾冤枉他哩!
不想“李源”又道是:“信男不该听了贱内的谗言,行此大逆不道事。信男固然是罪有应得,然身死罪消,信男非为巫蛊案受刑。”这话说得众人都惊诧起来,难道他还有甚更大的罪孽么?
果然就听那“李源”又道:“信男怨恨沈如兰未能及时救援以至我儿彰武战死,是以假造沈如兰通敌书信,要他的性命,好为小儿报仇。如今被他在阎罗面前告准,是以受无尽苦刑。”说了将他如何将书信藏入沈如兰书房,又是如何哄骗先帝,说得详细分明。因李源自承巫蛊案是实在前,已叫世人把他另眼相看,是以再听着他说出为何要害沈如兰,又是如何屈害沈如兰时,竟是无人不信,一时唾骂声四起,更有人道先帝杀李源满门杀得好,这等奸恶之徒合该受此报应。
两个主事再没想着能引出这段公案来,正要问李源来寻他们做甚,不想那“李源”忽地大叫一声道是:“呀,不好!他们来捉拿我了。”身子似一尾脱水的鱼一般往上一跃,转而跌倒在地,挣扎得几下就不动了,仿佛死了一般。
离着这和尚最近的僧道立时过去查看,当众将那和尚身子翻转过来,却看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却是依旧有呼吸,不过是昏了过去。两个主事当时取了热茶来与这和尚灌下,良久方苏,再问他前事,竟是一些儿也不知道了。
莫说和尚前事不知,便是说话的声音也与“李源”呈情时迥异,到了这时自是无人不信方才是李源的鬼魂附在这和尚身上,如今李源已叫鬼差捉回去了。因这个作恶反害了自身的教训是亲眼所见的,便是不信地狱报应的人也要动摇,何况彼时民风淳朴,倒是使人心都警惕了些,道是:“这才是苍天有眼不可欺哩,做得坏事,便是生前不报,死后也要受苦,不如得饶人处且扰人罢。”一时倒是民风醇和了些,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李源”在众目睽睽下嚷出他是如何陷害的沈如兰,两个主事如何敢瞒,当即收了道场,一同进宫求见景晟,将这番变化奏上。到底事涉先帝,两个主事唯恐新帝嗔怒,却不知这出戏原就是景晟受了太师太傅点拨之后与景宁磋商出来的,便是那和尚也是景宁从京外寻来的擅能口技的戏子。
什么鬼魂附身,什么昏厥不醒,不过都是一场戏。好叫众人知道李源刁恶狠毒,先帝不过是受了他蒙蔽方才误会了沈如兰。而将巫蛊案先抛出,也是叫众人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认定李源不是好人,这样再听得“李源”说出陷害沈如兰事后方有“哦,果然如此。”之叹。
如今看着事谐,景晟依旧装个才知道的模样,因着“李源”的鬼魂是在祈福的法会上认的罪,也好说个证据确凿了,自是要替沈如兰昭雪,感叹一回,方使人急召太师、太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人来见,使两个主事将此情又说了回,方道:“原来沈如兰是叫李源屈害。沈如兰即是冤枉的,如今还要诸卿商议个章程来。”诸人领旨退出。
又说太师太傅们听着李源鬼魂认罪一事,知道必是景晟手笔,念及景晟年纪,能将使办成这样也算难得了,都有些欣慰,在众人商议时,太师就道:“如今即知沈将军身蒙奇冤,合该格外加恩。”太傅也道:“当年抄没的家产也要发还他的后人,总该细细查访,固然寻着后嗣要紧,可也不能使人冒充了去。”
到了这时大理寺卿罗士信不免将翠楼比了出来,道:“这妇人自陈是沈氏,总有七八分准信哩。”礼部尚书却叹道:“便是沈如兰之女,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嫁了人的,沈氏家产分一注与她也就是了,总要男丁来承继哩。”
太师又说:“当年沈氏有两个不足十六的男丁是发往西北去的,应当奏明圣上将人寻回。若是这俩人还活着,自是再好不过,若是死了,便是本族无人了。本族无人了,旁支难道就没有了吗?选一个来做沈如兰嗣子也就是了。”诸大臣也都赞同,细细讨论一回议出了章程,道:
沈如兰复冠军将军加太子少师衔,使有司寻沈如兰及其族人尸身。沈将军归葬沈氏祖坟日令赵王代为祭奠;沈氏遗孤复其户籍,旧宅与家产田地尽数赐还。
太师太傅们携了章程来见景晟,将章程承与景晟看,先道是:“沈氏即是受屈而死,只复其位怕不能叫天下人心服,是以臣等以为,迁葬日使赵王殿下主祭,他是先帝亲子,您的哥哥,如此作为,也显得朝廷公允,以安天下人心。”景晟自是点头,含笑道:“卿等周到。”
而后二人又把沈如兰侄儿若是寻回了该如何安置,若是都死了又该做甚打算也回了景晟,景晟听了叹息一声道:“只望上天垂怜能保沈氏一线血脉。”
“李源鬼魂”在法会上认罪,莫说是大殷朝仅见,便是前朝也没有这样的故事,一时众说纷纭,不过一日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就没不知道的,人人都等着看朝廷作何处置。又过得三日为沈如兰平冤昭雪的诏书就下来了,因李源一门都死绝了,这样处置也罢了,真细究起来,固然李源心存歹毒,先帝也有失察哩。
又过得四日,宫中传太后懿旨来,召沈如兰之女沈昭华觐见。
翠楼本就是个胆怯的,听着太后召见就生出了惧怕,只不敢不从。是以离着宫门越近就越怕,倒是自称唤作秀云,奉了太后旨意来接翠楼的宫人看着她害怕,安慰道:“太后娘娘为人最是慈悲哩,你只管放宽心,依礼参拜就好。”翠楼捏着帕子胆战心惊地称是,又壮起胆子觑了身边秀云一眼,见她圆圆脸上都是笑容,只是一双眼不住地往她脸上看,心上更是害怕起来。
因是椒房殿的宫车,押车的又是椒房殿的掌事大宫秀云,司马门的内侍侍卫连着查也没查就将宫车放了进去,一路行到椒房殿前,宫车停下,那秀云先在小宫人的扶持下下了车,方唤翠楼出来。
椒房殿是大殷朝历代皇后居处自是气势宏大壮丽,翠楼连着细看也不敢,垂了头跟着秀云往殿内去,因一路上秀云回头瞧了她好几眼,直吓得翠楼脚下如飘云一般地随着秀云进了内殿。一听得秀云口中喊出太后娘娘来,翠楼已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自景晟下了替沈如兰昭雪的诏书,阿嫮本就是装病,自然就痊愈了,耐着性子又将养了两日,便下诏召见沈昭华。她与景晟言说的是:到底叫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家吃着那些苦头,总要给她些体面,景晟听说自然答应,只怕阿嫮劳神,强压着她又歇息了两日,方许她下旨。
说来阿嫮要见翠楼,一是要看看这个以后要用自家名姓活下去的表妹到底是甚模样,二则,也是要再为沈昭华争取一二。不想这“沈昭华”竟是胆怯若此,还不等秀云将话讲完已是自顾磕起头来,哪里有半分高门贵女的气派,偏还顶着她的名头,叫阿嫮如何喜欢得起来,便道:“下跪就是沈昭华么?抬头我瞧瞧。”
因翠楼怯懦,是以对旁人的喜恶格外敏感,阿嫮这短短一句就叫她听出不喜欢来,哪里敢抬头。
秀云看着阿嫮已将眉头皱起,知道她不喜欢,忙趋前几步在阿嫮面前妇俯了身道:“娘娘,奴婢以为您别瞧了,怕别冲撞着您。”阿嫮微一皱眉道:“为甚?”秀云如何敢说跪着的那个妇人与您有些儿像哩,便笑道:“她在民间吃多了辛苦,面貌自然粗陋,怕污了您的眼。”
阿嫮瞧了秀云一眼,虽知道她说话不尽不实,可看着地下的“沈昭华”那等怯弱形容又实在提不起兴来,便问:“我听着你已做了光州知州的妾室,如今已有一儿两女?”翠楼听着妾室两字,脸上已是一红,不敢不答,颤声道:“是。”阿嫮看着翠楼这样,眉头皱得更紧,又问:“原配可还在。”
翠楼依旧垂着头,回道:“早与老爷合离了。”说在这里,心上忽然一跳,倒将往事想了起来,齐瑱从前的原配可不是坐在上头那位的嫡亲姐姐么!难道,太后见她是要为自家姐姐出气么?怪道那个秀云不住地看她哩,原来如此!想在这里,翠楼禁不住要抬头瞧一瞧太后,可头微微一动,依旧垂了下去,盯着膝下的地毯瞧,心中却道:“我如今不只齐瑱的妾室哩,我是屈死的忠臣的女儿哩,便是太后也要讲道理呀。”
不想阿嫮看着翠楼这样,心火更甚,只是如今即叫她占了沈昭华的名头去,总不好叫沈昭华继续屈身做妾,是以强忍怒气道:“你原是勋贵家的女孩子,合该明媒正娶与人做正妻去,如今即是阴差阳错配了齐瑱又有了儿女,也不好另嫁的了。罢了,待得齐瑱进京,我与你二人赐婚,你可愿意?”
翠楼本以为太后是要为自家姐姐出口气的,哪成想竟是要给她赐婚,喜出望外地叩头谢恩,不免要看一看慈悲的太后面貌时,悄悄抬眼看去眼前的凤座上已是空无一人。翠楼一怔,还不待她回过神来,方才引她进来的秀云已含笑走了过来,探手扶她:“太后娘娘凤体欠安,歇息去了,吩咐我我送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