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1页)
是了,这样一来便能解释的通,为何此处床榻色泽惨白,为何没有门窗、透不进光线——死人的棺椁早已深埋地下,每一间墓室都用砖石封死,怎么可能还有光线透进来?
那在陵墓中的自己呢?如今是死是活?
他伸手接过陶俑手里的碗,将黑漆漆的汤药凑到鼻端,果然,这碗药中也透着浓郁的血腥气。
血做巫媒,上古有之,但施术所需极为苛刻,雍朝无名氏所作《述异》书中曾有提及:雍王恒光欲行招魂术,圈地百里以为祭场,命方士以灵玉布设玄局,屠诸国王族二百余人,得巫血为引。除《述异》外,前朝卜书中也多有行巫术的记载,无一例外,需以巫血为祭,用灵玉相佐……
可如今早已绝地天通,灵山也随之封山隐没,流落在外的灵玉数量也就那么多,足够支撑布阵的灵玉从何而来?这巫血又是谁的血?
是灵山吗?能与灵山勾结的人,全天下又有几个?巫血又是从何得来?是那个人倾力搜寻巫血遗民?还是他自身本就是巫的后人?
他掩去思索,抬袖遮住自己的脸,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他把空了的药碗递给陶俑,面上神色如常:“阁下将孤拘留此处,意欲何为?”
虽然此身已残败不堪,易真的眼眸却依旧明亮。疾病和死亡击垮不了这个人,他的身体会衰败,但他仍旧是他,绝不可能屈服认命,只会因为肉体的失控而变得更加多疑缜密。谁因为他外表的柔弱轻视他,谁就会很快收获惨痛的教训,无论是当年的六王,还是后来的自己。
多说多错,他不欲回答易真的问题,命陶俑将碗收走后,很快又端了丸药进来,将托盘和其上呈放的药丸推进床帐,推到易真膝前。
“吃吧。不喜欢汤药,丸药应该好些。”
隔着一层帷幕,他用目光细细描摹着帐中人的身形。
“我看着你吃。你若再不听话,待会我喂给你吃,恐怕就不会这样舒坦了。”
帐中人低垂着头,似乎在专注打量面前的托盘和丸药。
片刻后,他抬起头,语气十分温柔:“三弟,既然来了,不打算与阿兄见一面吗?”
擅长制作汤剂和丸药。足够布置大型阵法的陵寝。
一个医术精湛、和他算是比较熟识的宗室。如此一来,竟只有易桓了。
最后的胜者,居然是这个看上去懦弱盲从的三弟弟?
易真有些讶异,但也仅是有些讶异。他虽不明白易桓为何死抓自己不放,但这不妨碍他利用弟弟对自己的执着周旋套话。
果然,被他点破了身份后,帐外人的身形微微一僵,旋即生硬道:“皇兄好好服药,待你好了,自有你我兄弟相谈的时候。”
“是么?这药果真是为治我的病么?”
“桓不会谋害皇兄。”
帐中人闻言不再说话,静静隔帘与他对望,半晌,忽然轻笑出声。
“那三弟为何不听阿兄的话呢?孤不是告诉过你,已经挑好了可以照料你们的人选?你为什么不听孤的话乖乖回到封地去,反而要夺谋上位、将孤囚禁于此?”
他一把抓住床帐想要掀开,不想那帷幕却变得坚硬似铁,任由他用力,也展不开一分半毫:“你对阳子和妙仪他们做了什么?为何吾如今的记忆只到设宴那晚便停了?你……你我想来皆已身故,吾即便落败,也合该与吾妻同葬,为何此处却只有你?!”
“……皇兄。你该吃药了。”
他将自己隐回了黑暗中。
“你会想起来的。”
他抬眸,看向墓室刻有浮雕的顶。大量灵玉被敲碎,镶嵌在石壁之中,闪烁如日月群星。丝缕流光从“星空”垂落,如轻柔却细密的蛛丝,将其中安放的梓宫牢牢缠裹——宫变之后,他代兄休妻,大娘子则被他过继至自己膝下,如此一来,兄长便不算娶过妻,自然也没有孩子,只能算作未婚早夭,入不得祖坟,享不了祭祀,在冰室中保存数年后,最终得到了他仁慈的皇帝弟弟的垂怜,秘密和帝王葬入了同一座陵墓。
灵山?一群高高在上、自称为仙的避世之人,易桓对她们并非全然信任。
来世?来世飘渺,当下他却已是帝皇。来世再美好,到底虚幻,怎么比得上大权在握、可以把这个人确切捏在掌心的当下?
灵山自有传承,人间术法传承却也并非断代,上古流传下来的典藉巫术不知凡几,总有那么几本记载的内容是有用的。
在执政的最后几年,他求仙问药,寻觅招魂之术,谁知皇兄的魂魄遍寻无踪,竟似已不存于世,他也在找寻的过程中得展眼界,从中窥见了几分世界的真相。
见帐中人久久不动,显然对自己戒备已深,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掀帐入内,熟练地掐住对方的脸颊、将药丸塞入对方口中,随即用力捂住兄长的嘴巴,防止他在药融化前把药丸吐出来:“阿兄总是这么不听话。不过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他身下的人挣扎着抓他手腕,想把他的手扯下去,片刻后又突然伸向他的玉覆面,看来还没死了探究他容貌的心。
他侧过头躲开对方的手,说道:“你留下来的那些花长的都很好,但是你死了,那些花开得再好也没有用,所以朕把它们全数砍掉,和你一起埋在了这座陵寝里。除此之外,朕还让东宫旧人收拾出了你穿过的衣裳、爱看的书本、日用的器具、编纂的文集、往来的书信……朕把这些东西都带来了。”
易真的眼睛睁大了,瞳孔也微微收缩起来。他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睫毛长而密,瞳色清且浅,看着人时显得纯真清澈,实在是一双很有欺骗性的眼睛。
他逐渐不再挣扎,顺从地仰躺在弟弟身下,喉结微微滚动,将那枚药丸咽了下去。
他之前不是没做过假装顺从、结果转头就把药吐了的事儿,易桓不敢放松,又捂了他一会儿,直到估摸着药丸该化尽了,这才慢慢松开手,撤身退出了床帐。
易真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良久,眼睫眨了眨,挤落了两颗生理性的眼泪。